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教人拍床戏时,我在教什么?

杨小彤

在1972年上映的色情片《巴黎最后的探戈》中,有一段备受争议的“黄油强奸”戏码。

戏中,马龙·白兰度饰演的男主角用沾着黄油的手指伸向19岁的女主演玛利亚·施奈德的下体,施奈德握紧拳头,眉头紧皱,一边流泪一边抗拒。

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次男女演员高质量的演绎。但2007年,施奈德在接受《每日邮报》采访时,却表示剧本里并未写到这一镜头,自己是在片场的最后一刻才得知此事。尽管拍摄时白兰度并没有真的做出实质性强奸动作,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屈辱,“感觉被白兰度和贝托鲁奇两个人强暴了”。

导演贝托鲁奇也在2013年的一篇采访中提起这一场景是自己和男主角在拍摄那天早上想到的,他们故意没有告诉施奈德拍摄期间会发生什么,“因为我想让她像一个女孩而非女演员那样作出反应。”

尽管这一次“隐瞒”让施奈德成为了彼时的性感偶像,却给她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但直到2011年,58岁的施奈德因癌症去世,她的控诉都未曾掀起特别大的反响。

施奈德去世6年后,美国掀起MeToo运动的浪潮,撕下了许多片场关于性的暴力与伤害的遮羞布。直到此时,施奈德的遭遇才得以受到关注,影视圈也因此开始审视亲密戏份拍摄时的尺度与界限。

现实中,像贝托鲁奇这种只考虑呈现效果,不在乎演员安全的导演并不罕见。当人们正思考如何在拍摄亲密戏时保护好演员的身心安全时,曾导过多部亲密戏的动作导演Ita O'Brien写了一本《亲密指导原则》,此后这便成为了影视圈的亲密戏参考标准,亲密指导这一职位也开始受到重视。

亲密指导,也叫亲密关系协调员,由Ita O'Brien在2014年首创。顾名思义,就是在一部影视作品中协调剧组和演员拍摄亲密、裸露戏份的工作人员。

Ita O'Brien在官网上是这么说明亲密指导的工作内容的:包括风险评估、场景塑造、排练、现场监督和后期制作汇报,这也填补了之前亲密戏要由导演自行设计与处理的不足。为了让更多人掌握亲密指导的工作内容,Ita O'Brien一直在各地进行宣讲。

35岁的中国台湾女演员、戏剧指导蔡嘉茵就是在2021年11月的金马大师课上听到了Ita O'Brien的分享。

在此之前,蔡嘉茵也曾在一些电影中指导过亲密戏,但更多是把亲密戏当作动作戏或舞蹈戏来排练,不过为了保护双方,会让男演员在私密处缠上弹性绷带。

2021年末,《爱爱内含光》开机前夕,作为一档探讨不同年龄、性取向下性爱关系的剧集,整部戏中亲吻、脱衣、抚摸、床戏等亲密戏份高达30余场,为了找到能处理这些戏份的人,导演找来了蔡嘉茵担任亲密指导。

这是蔡嘉茵第一次担任此角色,也是华语剧集第一次按照《亲密指导原则》指导亲密戏的尝试。随着拍摄结束,蔡嘉茵和助教们在经过一系列的调研与实践下,也摸索出了一套适用于华语地区的亲密戏拍摄流程,“我会希望这个东西是有办法被复制以及传承的,因为亲密指导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了。”

近几年,随着台湾放开了对亲密戏的限制,越来越多的剧集开始有了亲密指导的需求。尽管业内还没有明确的从业者数据,但在许多影集片尾的演职人员名单上,都能看到亲密指导的存在。而蔡嘉茵也在拍完《爱爱内含光》后,被4个剧组邀请指导亲密戏份。

她要为演员和影片保驾护航,既要跟导演一起研究设计出一套能展现剧中人物关系与情感变化的亲密戏动作,又要全程保护剧组演员的身心安全。

蔡嘉茵与“后浪研究所”聊了聊亲密指导的职责与未来。以下为蔡嘉茵自述,经“后浪研究所”整理发布——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蔡嘉茵,照片由甯聚力文创事业有限公司提供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我会好好地保护你

过了一定的年纪,90%几的人都会有做爱的经验,也都会自慰,但对于演员来说,要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去表演这么一件私密的事情,其实是有很大障碍的。

一方面是对于演员,尤其是年轻演员来说,有时候演戏演久了,他其实很难把角色和自己分开的。

亲密指导的存在,就是要出来告诉他,“你现在是角色,不是你自己,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你可以在角色之下被保护好。我们今天呈现的动作、表情、表演也都是为了角色。”

另一方面是当你跟对手演亲密戏的时候,你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可以接受的范围在哪里,怎么样是不会伤到他的。

所以在正式和演员开始工作之前,我会先确定演员或经纪公司与剧组签署的合约内容,确认一下合约里对亲密戏演出有哪些规范。如果尺度内容写的比较模糊,我会要求剧组给我更具体的内容,例如“股沟露一些”的一些是几公分?我需要数字化或更具体一些的描述。

因为每个人的主观意识都不一样,我要把这些东西具象化,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可以接受的程度,并按照一定的程度去要求他们。如果不加这个限制的话,男生其实也是很怕伤害到对方的,他们都很客气,客气到我常常看到女演员说你就摸下去,然后直接把他的手抓过来,说你摸,没事的,揉下去。

每一场亲密戏,我们都会经过事先的排练。除了已经设计好的动作外,有时候演员也会有其他动作的尝试,所以在排练上的保护特别重要。

我们就有自己设计一条有束缚感、有保护力,也能让人处在工作状态中的亲密裤。

裤子会有一些约束性,大部分演员在穿上之后都会说“好紧”“好束”,裤子布料颜色也尽量去情欲化。

亲密指导是知道怎么在现场保护演员的工作,也要照顾到演员心理层面的受伤。

我听过蛮多导演都喜欢直接在拍摄时“撞一个”“撞看看”,就是不跟演员讲内容,不跟演员讲怎么演,就让演员自己去发挥看能撞出什么东西,搞不好会撞得很好。

但你在导动作戏的时候,打架就不会叫人家撞一个。为什么导亲密戏的要人家撞一个?无非就是觉得不会死人嘛,大家都在照顾生理上的受伤,却没有看到心理创伤这一部分。

之前有部戏叫《巴黎最后的探戈》,男主角和导演在拍摄前没跟女主讲剧中会使用奶油当润滑剂。尽管那部戏得到很好的效果,很卖座,但女主后来也得了精神疾病。

所以在《爱爱内含光》中,有一个蛮重要的东西,每一对演员第一次进到排练场的时候,我会让他们面对面,说一个类似誓约的东西,我念一句,他们说一句,“我在排戏的过程中,会好好地保护你,请你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说出来,不用担心。”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图源Unsplash

我之前在搜集资料的时候,有在欧洲还是印度看到过类似(誓约)的资料或影片,当时我就认真花了几天的时间去想我们适不适合、需不需要这样做。思考了之后,我就和助教们说我想做这件事情,并自己把里边的文字写出来。

因为我觉得它有一定的重要性。

我做这个就是希望去提醒演员,你们可以互相照顾,而且你们必须互相照顾。另一个也是因为你在找演员的过程中,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难免他会对你(指演员)做一些不好的事情。那可能他们讲完了这个话,在跟人家做不好的事情之前,他心里会犹豫一下,起到一个约束的作用。

坦白讲,要做这个东西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它不是非常必要的东西,而且念起来又有一点点尴尬。但我很感谢剧组里的演员,他们每个人都非常认真地执行这个东西。而且对于大部分的演员来说,这个东西的心理冲击还蛮大的。

有一次,一位其实已经算蛮资深的女演员讲完誓词后,是需要去旁边消化一下、哭一下,才有办法继续拍。我不确定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能是突然发现自己以前没有得到保护,没有真正被照顾过。那时候其实我也很难过,我在想她都已经是这么顶尖的女演员了,也承受了这么多的东西,更不要说一些很新的、没有地位的演员了。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接吻的粘度要多高?

每一个亲密戏指导或者是亲密调解员的做事方式不一定一样,我是会从动作设计阶段就直接开始参与。

因为我觉得亲密戏不只是动作戏,还是角色的情感、状态和关系上的直接呈现。当一个影集里有三、四十场亲密戏的时候,我们要去思考这些戏份是不是想的太单一,或者当我们把亲密戏这条线单独拉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接受住观众的考验。所以我会在开机两、三个月前就跟导演拿到剧本,看完整个片子之后,才会决定怎么设计一个角色的亲密戏,以及怎么用亲密戏呼应他的状态。

在这之前,我们会做一些前置作业,我跟助教们花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对全球性的亲密戏状态的research进行收集和了解。因为不管做戏剧指导还是亲密指导,最基本的就是平常要看大量的影片,脑子里的资料库要够,资料库不够的话,就要在research上非常努力,把它们想办法凑起来。

同时,我也会让导演填表单,比如一场亲密戏的力道大概要多大,速度要多快,接吻的粘度要多高,让她从1到10来打分。当把导演的想法了解地差不多了之后,我就会从以前的电影或者是其他媒体材料里找一些reference,让导演知道我想象中的这场戏,可能是这样的姿势,可能是这样的光影,可能是这样的速度。

在大概的氛围和动作敲定出来了之后,我会请代排演员、导演、还有画师一起来排练场排练,让同样是演员或者是戏剧系出身的代排演员演绎一次这些动作,来确认一下我们查到的电影、纪录片里的一些动作和姿势到底能不能由真人执行出来?会不会很困难?

在代排演员排练后,导演觉得这个东西是他想要的时候,我就会请画师做身体速写,把那一场戏里的3-4个我们最想呈现的画面速写下来。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一场床戏是怎么拍出来的?

亲密戏的速写画面,速写绘师:萧逸(笃锦)

因为我也是演员,我知道人家拿一段影片给我的话,我大概就会照做了。但我希望演员是有创造过程的,我请画师给他们几个这场戏我们想要看到的画面,让他们知道可能会是这样子拍,但在走戏的时候不会走死,中间有些东西是可以让演员自己去发挥的。

有些演员是比赛型的演员,很有创造力,那我可能会排练到五成左右就不管他了,等到现场,他的肾上腺素和排练的那五成东西足够他发挥。有些演员可能是练习型演员,比较没有安全感,那我就会在排练的时候帮他落定一点点,可能会排到七成,或者是提供影片的资料给他。然后在现场的时候再用一些小道具,比如把他的内衣换成一种比较不好拆的,把他的有机性拉出来。

这些动作也不是说设计死了就不能动了。比如有时候我在现场看到演员躺在那边发懒的样子,叉着一个头,我觉得很适合那个角色,就会马上改动作,让其中一个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和对方讲话。

还有一次是其他的戏中,我和导演和代排演员一直对于一场戏总觉得差一点点,没有到很满意的程度,因为那场戏的感情是比较浓烈的,后来我因为某个姿势,在现场突然想到说,我觉得要用拥抱去代替做爱的时候,导演觉得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所以其实一个新的东西出来会让我们各自都很开心,当你找到那个角色touching的样子,很触动内心的样子,感觉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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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那个发出质疑的人就闭嘴了

其实亲密指导在欧洲、美国甚至印度已经有很多年历史了,但台湾是在去年MeToo运动风暴的时候,才对亲密指导的需求量变得大了一些。

在此之前,大多都是戏剧指导帮忙协助亲密戏的部分。我在做戏剧指导的时候,就曾在一部电影里指导过两、三场的亲密戏。那时指导亲密戏还比较土法炼钢一点,都是自己想该怎么处理,也没有大范围地做研究,就是像动作戏或舞蹈一样去排,连防护措施是用弹性绷带、封箱胶带去缠的(用弹性绷带缠住生殖器可以起到压制作用),或者是给女生会穿那种安睡裤、垫卫生棉(起到隔离作用)。

我就觉得有一点不甘愿,都可以发射火箭到月球了,卫星在那边飞了,WiFi这么普及了,现在还有AI,为什么大家拍亲密戏的时候还在贴胶带?

我第一次做戏剧指导,是我还没演《大饿》(蔡嘉茵主演的电影,获得了金马奖最佳新演员奖提名)的时候,有一场尺度很大的床戏,要一个二十岁的男主角和一个临时演员来演一场床戏。

当时我的观念也没有那么健全,知道我要在现场盯着,但我没有办法帮忙去做防护,因为我真的不会。

当时我们亲密戏已经拍的差不多了,只剩一颗需要演员讲讲话或抽抽烟的镜头。但当天我重感冒,怕在房间里待太久会传染给演员,亲密戏拍完之后,我就坐在副导演旁边,对着monitor看情况。

那场戏其实拍完谈话就要“咔”了,但导演一直没“咔”,演员也不知道怎么办,就一直往下演。我就很生气,说我现在可以进去喊“咔”吗?副导演不让我进去,等到咔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冲进去边哭边骂导演。

我记得那个男演员后来跟我说他哭了,但他哭是因为看到我哭了,因为之前拍戏的时候,他常常被要求“撞一个”,他就觉得这是一件严重很严重的事情吗?我说你现在可能身体没有受伤,但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在你的心里造成任何的阴影。

哪怕“撞一个”获得临时反应的表演是可能会效果不错,但在一些时候可能真的会伤害到人的,我就觉得不应该这么做,完全不值得。所以我在决定做亲密指导的时候,是有很认真地思考过我要怎么样做,能让演员方、创作方和制作方,都在最舒服、最好的状态下去完成亲密戏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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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嘉茵,照片由甯聚力文创事业有限公司提供

所以2021年,婕妤导演要拍摄《爱爱内含光》的时候,要找一个有办法处理亲密戏的人,我就觉得这件事情我不做,在台湾也没有人会做,那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突破这个现状。

曾经,有工作人员在我面前问过一位很资深的演员,说你觉得真的需要排演吗?真的需要(亲密指导)这个职位吗?那个演员给出回答之前的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很漫长的,因为我不知道他要回答什么。结果他说以前拍戏的时候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所以他觉得有亲密指导的设计非常好。

从此那个发出质疑的人就闭嘴了,一路闭嘴到杀青。

每次看到演员原本很紧张、很担心,但在我和他说明情况之后放心的样子,其实我也会有动力做下去。因为我知道至少他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害怕,我知道我们给演员创造了一个更友善、更好的拍摄环境。那这样的环境越多,演员顾虑的事情变少,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在戏上面。

我也很感谢这些演员和制作单位很支持我们、很尊重我们,他们的信任和制作,能直接帮我们避免掉非常多的困难。我们就不用从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往上扩张,而是直接以一个和大家平等的地位来组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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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剧组都在仰望亲密指导

但是坦白讲,做亲密指导的压力真的很大。

比我做戏剧指导,比我演戏,比我干嘛压力都大。因为亲密戏是特别敏感的,光是从外观上穿的少这件事,就需要你竖起很多神经来保护了。

现场拍摄的时候,我就坐在导演的旁边。在演员正式来拍之前,我会要求剧组的光替、代排演员把位置都走顺,把摄像机的移动、灯光的Q点等都过得很顺之后,才会让演员上去。因为我不希望演员要一个机位拍个七八次,这实在是太耗损了。

而且对于演员来说,他今天要拍这个戏,他穿的少,一定是比拍在操场上聊天走路散步的戏还要敏感的。只要随随便便一个工作人员过去,随便一句话,都会让演员很紧张,就会前功尽弃。整个剧组在遇到这样敏感度状况,都会把自己锁起来,仰望亲密指导一个人,“老师,你觉得怎么样?”“老师,可以这个样吗?”

那亲密指导在这个敏感的状态下,比如导演可能有些新的想法,我们要怎么去跟演员再讨论出来,再去跟演员提要求,你的话术或者是整体氛围的掌控都要非常小心。只要你开那个口,就要死很多脑细胞。

在《爱爱内含光》做亲密指导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发湿疹。像我做戏剧指导,同时做很多档都没问题,但每做完一档亲密戏,我都要休息一下才有办法往下做其他工作。

在《爱爱内含光》后,就有3、4个剧组找到我。大多都是亲密戏份比较多的,一个是有40场,另一个也是18、19场。目前台湾除了我之外,我知道的亲密指导就是《此时此刻》的亲密关系协调员林微弋老师,还有另外一位是雪甄老师。据我所知,目前台湾还没有真正通过演员协会认证的亲密指导,因为认证需要花很多时间和费用,可能要10万、20万人民币,又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待在美国。

但我知道大家有在准备要去认证。因为如果不去做这件事,或者真的没有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会不会到最后需求增加了,但进来的人是滥竽充数的?这个职位会不会做烂掉?

所以我现在看到适合做这件事的人,比如对说故事这件事很有热情,对戏有兴趣,然后性格好有责任心的,我就会一直洗脑他,说这个一定是可以赚钱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当然这也不是给他画大饼,我是真的觉得需求量会增加。

我在Netflix上看过一个影集,他们那个戏有非常成熟的演员,很专业的团队,但是后面的演职人员表其中一页写了三个指导,戏剧指导、亲密指导和口条指导(即帮助演员们针对不同的角色,用不同的口音表演的指导老师)。

这就说明了他们对这些职位的看重程度。其实如果导演能够很好地引导演员的话,戏剧指导不是一个必须要设置的职位,但亲密指导是绝对需要的东西,就像动作设计一样。

因为任何一个戏都是安全第一。

没有一个戏值得你去伤害自己换取艺术,也没有任何一个戏有价值到需要一个人看好几年的心理医生来完成。在生理安全和心理安全同样健全的前提下,如何把戏做得好看,是我们一个可以努力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