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农民工是指年龄在50岁以上农民工。20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进城大龄农民工的人数越来越多。大龄农民工进城的目的也在变化。除了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外,那些以照看家人为主、打工挣钱为辅的农民工(我称为照看型农民工),也在越来越多地进入城镇,特别是进入家乡的县城。大龄农民工进城人数和目的的变化,会对中国的城镇化产生重大影响。

大龄农民工加速进城

根据历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中国50岁及以下农民工总数,2013年达到22806万人的历史最高点后,在最高点附近徘徊到2016年。此后连年下降,从2016年的22790万,减少到2023年的20649万,共减少了2141万,即减少了约9.4%。2013~2023年期间,中国50岁以上农民工总数,增加了5016万人,相当于这十年间全国2859万新增农民工的1.75倍。

中国外出农民工的平均年龄也逐年上升。特别是2023年,全国外出农民工平均年龄38.9岁,比2022年上升了1.5岁。平均年龄一年上升1.5岁意味着什么?

2023年,全国外出农民工人数为17658万,比2022年增加了468万。假如2022年在城镇打工的所有农民工,2023年都还在城镇工作,则这部分农民工的平均年龄,也只应该比上年上升1岁。由此可算出,新增的468万农民工,平均年龄应该是57.3岁。

根据官方数据,外出农民工的平均年龄从2010年的31岁上升到2022年的37.4岁,平均每年上升0.5岁;上升幅度最大的2018年,也只比上一年上升了0.9岁。按0.9岁计算,2023年新增外出农民工的平均年龄还要上升好几岁。

导致高平均年龄的原因,是官方公布的50岁以上农民工人数中,包括了60岁以上的人员。对2020年全国60岁以上农民工的人数,我做过粗略的估算。估算结果是1322万,占当年官方公布的全国50岁以上农民工人数(7540万)的17.5%。

大龄农民工进城后,工作好找吗

统计中,农民工分成在户口所在乡镇地域以内从业的本地农民工,和工作在户口所在乡镇地域以外(主要是各类城镇)的外出农民工。

外出农民工的月均收入要比本地农民工高,发展前景要比本地农民工好,因而农民工打工,首选进城。进城的农民工多了,城镇用工方就有挑选的余地。以农民工为主的行业中,年龄是影响劳动生产率的主要因素之一,年轻人的工作效率总体上更高。为降低用工成本,城镇用工方会尽可能地聘用相对年轻的农民工。年龄增大后在城镇找不到工作的大龄农民工则不得不离开城镇,回乡打工或务农。

统计数据表明,2014~2022年,本地农民工的平均年龄要比外出农民工大将近10岁,本地农民工中,大龄农民工的比例要比外出农民工高出20~25个百分点。研究人员与媒体的调查也表明,在城市,大龄农民工确实不好找工作。

既然如此,2023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龄农民工进入城镇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从乡村劳动力与农民工的统计口径讲起。

乡村劳动力统计中包括照看型劳动力

家庭中,劳动力需要承担着两种职能:一是通过工作获得收入来养家;二是从事家务劳动,主要是照看家庭中的老幼病残。

农民工供过于求的民工潮年代,外出农民工一家往往分居城乡两地。家中的老幼病残及照看他们的劳动力留在乡村,进城的外出农民工则只管工作挣钱、不用照看家人。中国乡村的日常消费水平和住房支出远低于城镇,“家属留乡村”可以大幅度降低外出农民工家庭的生活支出、进而降低农民工的工资底线。外出农民工本人不用照看家属,可以把原本用于家务的时间,尽可能地用来加班挣钱。对城镇用工方来说,这种两地分居有利于降成本。而对外出农民工家庭来说,这意味着家庭职能的分工。照看家中老幼病残,成为留守乡村劳动力的主要(甚至唯一)职能。

照看自家家人的劳动年龄人口,该不该算入劳动力?按理说,以非市场化的方式操持家务的成年劳动者属于非劳动力,不应列入市场经济下的就业统计。但国际通用的就业标准又规定,为取得报酬、每周工作时间在1小时及以上的人,都算就业者。中国乡村几乎家家都有承包地;种地收获的农产品即使自家消费,也属于报酬;只要每天平均花10分钟到自家地里摘点自家吃的菜,照看家人劳动力每周的工作时间就达到上述就业者的标准。因而这些人都被算入农业劳动力。但算归算,实际上这些“农业”劳动力第一位的职能仍然不是务农,而是照看家人。

有资料表明,全国乡村这种照看型劳动力的比例,约占乡村户籍劳动力的10%~15%,人数以千万计。

照看型农民工是怎么出现的

照看型农民工的出现,与县域中小学教育的变化分不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村青少年基本上是在本乡镇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由于当时大学招生名额有限,除了一少部分优秀生外,大多数乡村学生初中毕业后就就业。

最近二三十年,一方面,高校大规模扩招,大学本专科招生人数从扩招前1998年的108.4万,增加到2022年的1014.5万。另一方面,义务教育布局调整,大量乡村学校被撤并,县域内优秀教育资源不断向县城聚集。

大学扩招拓宽了乡村学生向上流动的渠道。让孩子去质量高的中小学就读,争取考上大学、毕业后进城工作安家,成为相当多乡村家庭的追求。义务教育布局的调整,则迫使越来越多的乡村家庭,将孩子送到户籍所在地的县城接受中小学教育。2020年,全国义务教育城镇化率达到80.25%,高出人口城镇化率(63.89%)16.36个百分点。

孩子在乡村就近读书时,长辈可以边工作边照看。孩子去县城读书,离乡村家里较远,长辈就只能跟着孩子进县城陪读。研究表明,父母双方中,一方陪读的比例越来越高,中西部一些村庄中,该比例已超过1/3;陪读时间也越来越长,从只陪读高三到陪读整个中学甚至小学。

陪读意味着乡村家庭连续多年在城镇生活。县城的生活支出(特别是县城租房或购房的支出)远高于乡村。为减轻生活压力,在不影响照顾孩子的前提下,照看者还会尽可能地在县城找活干。于是,照看型的乡村“农业”劳动力,就转变成以照看家人为主、打工为辅的照看型农民工。

如果就业形势较好,农民工一方(多为男性)外出打工的收入较高且较稳定,能够独立负担陪读开支,外出农民工夫妻会选择一方外出、另一方(多为女性)留在县城陪读,毕竟妈妈陪读的效果要比爷爷奶奶好。

如果就业形势比较严峻(如2023年),农民工夫妻一方外出打工的收入不足以负担陪读开支,农民工家庭有两种选择:一是妈妈和奶奶一起陪读,妈妈负责监督孩子学习,同时找一份工作时间长一些、工作灵活性小一些、但收入高一些的工作;奶奶则在照看孩子的日常生活之余,打打零工。二是妈妈也外出打工,由奶奶陪读、爷爷农忙时回乡务农,农闲时在县城打零工。

需要说明的是:第一,需要陪读的中学生年龄一般为12~19岁,他们的爷爷奶奶年龄应该比他们大40~50岁,因而这些大龄农民工年龄接近甚至超过60岁很正常。陪读不是打工,首先考虑的不是陪读者的年龄与工作效率,而是陪读者与被陪读学生是否是一家人。第二,打零工的陪读者工作时有时无,月收入当然比不上正常工作的农民工。打零工的人多了,外出农民工的平均月收入水平就可能增长缓慢甚至下降。2023年,全国外出农民工月均收入水平名义增长率只有3.8%,只相当于同年全国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名义增长率(7.7%)的一半。农民工中打零工人员的增加是需要考虑的原因之一。

总之,既然照看型农民工是以照看家人为主、打工为辅,那么,主辅间发生冲突时,他们只能把照看放在第一位。

如前所述,2013年是中国50岁及以下农民工总数的历史最高点。此后青壮年农民工的短缺,迫使用工方满足“负有抚养义务的劳动者”边照看家人边工作的要求。这就是最近十年,各地出现那么多的“妈妈岗”“育儿岗”的原因,也是一些县城与乡镇欢迎大龄农民工的原因。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