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回北大传播学院参加了毕业十年的返校聚会,不出所料,现场娃儿满地跑,貌美的室友生了二胎后依旧美貌。唯有我,晃晃悠悠,同学客气道,“你一点也没变啊,还是在学校时那样。”

“嘿嘿嘿嘿当然!”爽死。

当年,同学们毕业时一个个奔进了体制内,那时觉得这帮人的职业选择真是无聊,现在才知道能稳定苟着就是胜利。原本羡慕着体制内的处长同学,结果陆续有几位同学说道,“你现在挺厉害啊,听说都职业作家了?” “你好像挺自由自在的,给自己打工,好羡慕。”

“我倒是希望自己是职业作家呢!书都卖不动,你们还不买一本!”我破防。

由于在校期间老浪迹五道口、上课摸鱼恍神,除了仍旧美丽的自家导师之外,完全认不出再返校聚会上出现的几位老师。倒是一位负责学生行政的老师让我认出了,啊,当年我来北大面试,接待我们的就是她!

港澳台学生,在北大校园里常常被认为资质不足、混水摸鱼、靠着港澳台联招进来的,但当年除了我之外,其余台湾学生倒是都认真刻苦,亦有拿奖学金的。刚进北大,惊喜的不是大陆同学之资质,而是碰到许多来自台湾大学的同学,蹦跳着跟家人报喜,“当年我分数离台大很远,现在还不是跟台大的当同学!”

我是2012年来的,大陆人或许会愤恨不平,觉得我们这些台湾人捡了大便宜(事实也是如此),但选择来大陆读书,在台湾社会是非常小众的(到今天仍是),在不少台湾中小企业眼中欧洲水硕可能秒杀大陆985。但是北大嘛,在台湾社会属于“小众中的极热门选项”,从2012年至疫情前,台湾人来北大的人数节节上升,据说后来很“卷”,毕业后仍有台湾学弟妹们来问北大的报考秘诀。

毕业后一段时间,每年五月四日,朋友圈总有人发文庆祝,回忆在校时期的青葱岁月,而我总是羞于发这些。有一年,憋不住了,朋友圈发文:“我其实很怕提及母校,因为总觉得自己不配。”

我原以为,只有我这种期末看名次得从最后一排开始倒数看的学渣有这种心情,不料这条朋友圈炸出了一些在我看来很优秀的北大毕业生。果然,出社会的北大人,碰上冷嘲热讽“你是北大的,怎么这都不会”是其次,“我的能力与成就,似乎配不上这块招牌”之自我贬低与质疑,才是心魔。

我没有在公众号写过在北大的一些回忆,那就在毕业十年后,写写自己还记得的一些琐事吧。

一位台湾学生的北大回忆

毕业十年后回校啦

琐事一,猪肉炖粉条。

我第一次有“这个地方的政府可以养活十三亿人,真是厉害”,就是在北大食堂。

某个食堂的面特别便宜,根据荤素一碗从六七块钱到十块钱左右(年代久远,不正确见谅,反正我常去吃六元七元的面),第一次见到份量时惊了,只能吃下三分之一,一边吃一边看旁边的女同学。

她、吃、完、了!

大陆人好恐怖啊,这食量可以吃掉一个台湾人了。

后来因为永远吃不完这碗面,避免浪费,我就很少去吃面了。我常在食堂要关门之际去打猪肉炖粉条与白饭,那时大妈会把剩下的粉条全给我,沉甸甸一大盒,加上白饭也就七八块钱,但老吃还是会吃腻。

吃腻的时候,就去吃吉野家,二十多块。毕业后的一段日子,我非常穷,每每想到那时不吃猪肉炖粉条、跑去吃吉野家,就会在租住的小次卧里狂骂自己:那时多吃点猪肉炖粉条,不就省下更多钱了?!

直至今天,我在出差时碰到猪肉炖粉条,都会告诉同桌的人,“我在北大都在吃猪肉炖粉条!这是我学生的回忆,是我第一次对东北菜有概念!”

琐事二,单车。

北大校园很大,清华据说又是北大的两倍大。为了游走两校,入校不久我就买了一辆二手单车,是从另外一位台湾同学那里“继承”来的,八十块。

才骑一天就不见了。

我满校园找车,四处问“有没有看到一辆黑色蓝色相间的脚踏车”,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偏偏遇见的学生都泰然处之,“没有”“不知道”。

又急又气,北大同学怎么没有丝毫人情味!

后来,一位实在看我可怜的同学提点我,“在北大,没有丢过单车的生活是不完整的。”

琐事三,空调战争

我的貌美河南室友,透过我认识了台湾。在她眼中,这位台湾同胞很奇怪,比如竟然没看过龙应台。“什么?你这年纪的台湾人不看龙应台?”

台湾同胞:我们看藤井树和九把刀。

比如这位台湾同胞在澡堂洗过几次澡后,就大言不惭地断言:“大陆女生胸部好小。台湾女生比较大。”

比如这位台湾同胞很爱看乡村爱情故事,说这是认识大陆的方式。

不久,宿舍内就爆发“两岸冲突”,因为一台空调。

我从小的家庭教育就是,开空调的房间必须关好门窗,不然很浪费电。而作为台北小孩,我们从小住家里,连读大学时都无法幸免(谁让台北这么多大学),结果我严重缺乏与人同住经验,把家规当绝对正确的标准。

某次我回宿舍,窗户大开,冷气大开。我疯狂唸叨,这很浪费电怎么能这样开冷气要关窗不是基本常识吗~

貌美室友大怒,我对不起你行了吧!你这家伙!

刚来大陆的台湾菜鸟,是特别容易讲出“大陆人都怎样怎样”的时期,讲电话时不忘跟家人吐槽,“气死,大陆人怎么开冷气不关窗户啊?很浪费欸!”

那两年是我目前人生中唯一跟人同住一间房间的时期。毕业后因为发展不顺,我租住的小次卧没空调,所以都会跑去隔壁主卧蹭大陆室友的空调,并跟他们说:

“开空调不要关门啦,我从小在家开空调都不关门的。台湾人是这样的。”

琐事四:我的美丽导师

野心勃勃、狼性十足、冲劲百分百,这是台湾学生对大陆学生的普遍印象,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至少在我读书的那个年代)。同学们不光发言踊跃,选导师时更热衷于选大牌导师,汲汲营营想接项目、一展身手。

而我在选导师时,唯一打听的就是:哪位老师最不用干活?

结果,选定导师之后,我的导师竟然接了一个大项目。但有鉴于我实在混水摸鱼,她对我呈现放弃状态,甚至某次问我,“今天去五道口吗?老师顺路送你去?”(那时同学们都知道,我是五道口酒吧的常客)。

我的毕业论文写得出奇顺利,因为那时已经开始在豆瓣连载《台北女孩看大陆》的我,选了一道论文题:台湾人对大陆的认知转变。这题目处于传播学院老师们的“认知盲区”,他们只能听我滔滔不绝、胡吹海吹,最后发表“恩,这种题目挺有意义”之评语。

轻松通过。

虽然我自诩那篇论文写得挺认真,但对照那些严谨的论文,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混”过去的。

毕业后我鲜少回母校,印象中第一次回去,是去送自己的第一本书给老师。

那是2016年了,年代久远,与老师聊了些什么已经忘记,只记得她说,“其实你的论文差一票,就能得到优秀论文。”

写这篇文章时我努力回想当时情景,不确定老师是安慰我、还是我记岔了,但貌似是这件事,让我从“我是个混毕业的”之自我谴责中稍稍解脱。

一位台湾学生的北大回忆

北大的图书馆,我只进去过一次;北大丰富的资源我也没怎么用,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再浪费。

我确实不是个好学生,是个用惠台政策混进去的幸运儿——2012年时,台湾申请北大的人数还是少,赶上时代红利。

但北大的经历、与那时碰到的同学,是我日后能在大陆生活十多年的根源。那时我们不畏惧与对方交流一切“敏感议题”,意见不同不会立刻谴责或质疑,而是分享彼此的成长过程,讨论不同观念之形成背景。

2015年开始从事媒体,并在出第一本书后与许多涉台人员有所往来,我的沟通方式仍尽可能地延续“北大风格”。这几年,两岸情势变了,我不知道北大的台湾学弟妹,是否还如我们那时一样?

我与北大多数同学,已经成为“朋友圈”之交,甚至连彼此现况都一无所知。但我无比幸运,在刚来大陆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最真诚的交流方式。

也因为这份真诚,往后数年,直至两岸政治日渐陷入僵局之际,我都碰上了那么些愿意“以真心对真心”的大陆朋友。

朋友问过我,以后我回台湾,换个环境后,会怎么跟别人说大陆?我笑,好坏都可以说,但不能太夸大,好歹我得顾及一下我的大陆朋友吧!

这是北大给我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