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保研:举报同学,献血加分,规则盲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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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林梦洁的朋友圈即将进入一年一度最沸腾的时刻。

每年的这天,都被大学生们戏称为“保研节”。从上午开始,被保送的研究生结果会陆续出炉,随着“上岸”的准研究生们一个接一个晒出录取offer开始“感恩,感谢~”,林梦洁的朋友圈将被仪式感刷屏。

林梦洁是一所211大学的文科生,今年大四。去年此时她还混杂着羡慕和嫉妒,边刷手机边向学长学姐们手动回复“恭喜”,直到这两个字“都打累了”,陷入对自己未来的一片茫然中。

集体狂欢似乎只属于胜利者们。那些张扬或克制的胜利感言反面,是更多保研失败的学生们自觉“被推下悬崖”的落魄。林梦洁说,有学生接受不了结果,甚至选择轻生。

显而易见,读研,已经成为本科生毕业的首要出路。2024年6月,至少有11所中国高校的本科毕业生升学深造率达到或超过了7成。与此同时,研究生招生规模正在不断扩大,全国已有28所“双一流”大学研究生数量超过了本科生。多所研究型高校也在这个夏天宣布,将不少专业的研究生学制延长一年。

记得在2023年一次班会上,林梦洁的辅导员询问有多少人考研时,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学都举起手来。林梦洁当时深深为那个场面所震撼,同时也捏了一把汗——那年考研报名人数有474万人,只招76万人。这意味着,可能九成举手的同学会落榜。

不过,林梦洁是最有竞争力的一员。从学业成绩上看,她是专业排名第一。大三的时候,她几乎笃定自己可以被“保送研究生”,但随着2024年“保研节”一天一天逼近,这位学霸越来越心慌——保研比的不仅是绩点,还有科研、竞赛、社会实践……拿学姐的话说,“最好所有都卷一卷”。

于是,以为自己逃离了高考的林梦洁,又陷入了一场更残酷的高校“卷王战争”:“加分”成了大学生涯中最大的诱饵,优等生们可以为之“上水课”、卷不喜欢的竞赛、甚至去献血;宿舍里的“背刺”和“举报”是常见竞争手段;林梦洁争取保研名额的这一年“决赛”里,始终贯穿着极度焦虑、胃酸返流和无缘无故的哭泣。

她说自己把大学生涯活成了一张“简历”,于保研无用的事情,无论内心多么喜欢,她都会理性而精确地将它们剔除出自己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更加迷茫,她时常不知道自己这么拼是为了什么,但又感觉自己退无可退。

以下是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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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班会课上,我第一次听说“保研”。当时已经毕业的伍学长的脸占满了电子白板整个屏幕,他在视频里给我们讲高考以后路要怎么走。所有人凝神谛听。

他说,考研只能报考一个学校,比高考还要恐怖。如果不想(大学)四年以后再经历一次“高考”,最好更努力一点,考上保研率更高的大学。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我再也不想重新经历一次高考了。填志愿的时候我把所有备选学校的保研率列了一张表,最终考到一所保研率接近20%的学校。

没想到,我卷入的是一场战线更长、更残酷的战争。

高考以前,学生按照考试成绩排名,评价体系很清晰。到了大学,不仅要看绩点(学习成绩),还有竞赛、科研、社会实践、英语水平、文体活动、证书。本科生在每个维度的表现,都会被学校换算成分数,每年每个人的总分都要重新排名,靠前者才有保研名额。

绩点的权重是最重的,但在我们学校,进入保研候选名单的同学,绩点基本都能拿到3.9(满分4.0),前后两名最多只差0.01分。要拉开差距,就要在其他维度把别人比下去。可是其他维度的计分规则,每年、每个学校、每个学院都不一样,也不公开透明。学姐奉劝我:保险起见,你最好变成“六边形战士”,所有东西都卷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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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我为自己定制了严密的保研战略:守住绩点的同时,加入“八爪鱼”之列。

为了保证绩点接近满分,我变成了一个极致的“风险厌恶者”,直接放弃所有没有十足把握拿4.0的课程,宁愿上“水课”,也不选自己感兴趣、能学到干货的好课。我大一“不懂事”给自己徒增痛苦过,那时我选过一门很感兴趣的写作课,结果老师只给了88分,拉低了我的成绩单均分,后来我痛定思痛,完全剥夺了自己的“选课自由”;一些必修课的老师如果有给低分的传统,我就要采取措施主动降低风险——上课一直往前排坐,还在备忘录随时更新向老师提问的“刷脸话术”,甚至到了节假日给每个老师都发不同的专属“祝福话术”,以便给自己加点“印象分”。

接着就是报尽可能多的竞赛,还要出去实习攒社会经验,为了争取各种实习,我准备的不同简历已经改到第37版……我的每一天都围绕着保研安排时间,以小时计算。我彻底告别了早睡早起,睡觉时间推迟到了凌晨2点多,室友阿璇是寝室常年的“灯塔”,她的床头灯最晚熄灭,但慢慢我发现好几个晚上,做完所有的事情抬起头,“灯塔”阿璇也熄灭了——我成了那个最晚睡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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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每天都很焦虑,一焦虑就刷社交媒体看保研信息,刷到后来算法已经自动把“保研”铺满整个界面。有天我看到一条帖子讲,大学要有“简历思维”,简而言之,就是把大学过成一张简历: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思考能不能放在简历上、能不能保研加分。我觉得这句话把我这两年“卷”的精髓总结得很到位。

其实大一下学期,当我知道班上的保研名额只有两三个的时候,我就想过自己要没书读了,也想过放弃保研,考虑本科毕业即就业。

可是某天我刷社交平台的时候,看到几个国字头单位录取名单里,没有一个是本科生;后来在某单位实习,带教老师告诉我这里六个应届生正在竞争一个转正名额,最低学历都是211硕士;就连我的老家,GDP在某省百县里排倒数十余名的小县城,招聘中学老师都要求硕士学历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不读研就等于默认自己是大学竞争中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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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竞争保研,加分就是生命线。社交媒体上有人调侃说,“听到加分,‘DNA’都动了”,我非常感同身受。

记得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我们的学生会筹办一些经典诵读活动,按说大部分同学都会觉得无聊,但只要在推送消息的醒目位置标注“有综测加分”,活动咨询群一下子就能涌入一大波人。我看到有些学校说参加“欢迎新生”工作能加分,就有人早上在宿舍登记新人入住,下午手提学弟学妹的背包,肩扛行李箱,不喊一声苦;听说考证可以加分,就有人从大一开始就罗列了一堆考证计划,四六级、普通话、计算机、初级会计、教师资格证(甚至还有同学跟帖问办结婚证能不能加分)……

我还是一直埋头打比赛,因为加分多。每年三月到七月,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官网会发布竞赛目录,总共80多项竞赛。社交媒体上的经验帖说,一定要多参加几个竞赛,这样拿奖的概率更高,而且竞争对手参加的比赛,你不能不参加,因为比他们参加得少,保研排名就可能落后。

大一下学期,“挑战杯”中国大学生创业计划竞赛申报的那段时间,校园助手(学校活动信息汇总平台)上满屏都是“找队友”、“求打捞”的帖子,主要内容都是介绍一下自己有什么技能、希望组队。我当时就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吐槽,“不参加挑战杯感觉不配活着”。

那时我还以课业成绩为重,到大二才发现,身边的竞争对手都已经参加了三四个大创项目(科研竞赛的一种),有的只是在参赛小组里挂个名打杂,这样可以加好多分、获得几段竞赛经历。我感觉不行、要落后了,从大二下学期开始的3个月里,我作为负责人组队参加了2个比赛、又作为组员参加了5个比赛。

实际参加了才发现,哪有什么轻松挂名的活,每天我除了上课写作业还要无缝在七个小组里来回切换身份工作,这些工作和准备论文、英语考试、学科作业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得开启“地狱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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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忙的时候,我记不清上一次洗头是什么时候,卷起来的头发杂乱地贴在头皮上。当时大伯给我寄了一箱哈密瓜,在寝室的角落静静待了一周,每次路过留意到它,我都会想:今天有点忙,明天一定拆开来吃了,结果十几天后那个角落开始散发酸臭味,打开箱子七八只小虫子向我冲出来,哈密瓜上有一层厚厚的虫茧,还有一些黑色的东西蠕动。

我就好像长在了学校图书馆,晚上10点20分图书馆要熄灯赶人,我10分钟时间赶回宿舍坐在走廊里开会讨论比赛的进展,一开就是两个小时;队员忙到生理期一天也只来得及吃一顿饭;有个竞赛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正好撞上英语六级考试,考试前一天晚上我凌晨还在赶参赛作品,不出意外地,六级考砸了,没有拿到能加最高分的分数线,每次想起,我都郁闷自己没安排好时间。

大二时,我上了一门社会学课程,老师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讲复杂概念的时候又准又狠。有一次她讲到涂尔干的“失范”,解释说这个概念指的是由于社会所倡导的文化目标与现实中制度化手段之间产生断裂,形成执行混乱和社会病态。接着她突然感叹,居然有同学为了提高综测分数多次献血,实在是“太失范了”。

全班开始哄笑、摇头,“太卷啦太卷啦”,我也跟着笑。但与此同时我的耳朵也捕捉到了“综测”这个关键词:原来还有这条加分的捷径啊。课后我马上研究了加分文件,发现在社会活动加分里有一条,无偿献血者当年能加20分。20分什么概念?我大一在学生会干了整整一年活也才加了20分。

后来有次我和竞赛小组的两个同学一起出门调研,刚出地铁口没十步路,远远就看见一个红色的小棚子,上面印着“献血站”三个字。一个同学的眼睛突然亮了,一扫困倦,拖着我们就往献血站的方向走。我问:怎么,你们都对献血这么感兴趣?另一个同学一脸“怎么你这也不懂”的神情抓住我的手指点说:能加分啊!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刚。

其实社交平台上面关于献血加分的帖子很多,小红书上的网友@石槑描述过为了加分,校园附近献血车外的情形,“人头攒动”,“挤满了大学生”,那是因为“献血更有性价比”。纠结再三,我还是没有献血——我搜过攻略,上面说要求女生体重90斤以上,我只有70多斤,还两次查出过贫血。

到了大三,我还在连轴竞赛。好不容易一场结束了,室友刚恭喜我“终于解放”,但一刷朋友圈满屏,又是“xx大赛组队招募!”,我忍不住又报名了。

最忙的时候,有个项目组的学姐问我要6月份的DDL表格,想根据我的时间来安排我能做的工作,我发过去以后把她吓了一跳:30天里,要完成5场考试、13篇论文和报告、5场比赛,以及其他包括报销、投实习用的简历等任务。她对我说,祝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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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加分太痛苦了,后来我竟然听说是有“捷径”的,比如要是能够加入“祖传项目”,把上一年师兄学姐已经获奖的材料重新包装一下再提交,大概率也能拿奖,轻轻松松。

事实上,我之前作为负责人参加某竞赛的项目得奖以后的第二年,也有学弟学妹主动找上来问,“这个项目今年是否还做”,意思是问我是否愿意在已有的参赛材料架构上做一些更新,再投比赛,但我拒绝了。

我讨厌比赛,要不是为了保研加分我根本不会参加任何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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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竞争保研的本科生太多,也就有了挺大一个付费服务市场:有全程跟踪辅导,也有论文发表辅导、专利申请、夏令营模拟面试等细分业务。

有朋友告诉我,班上十多个同学交了几千元注册费把论文摘要提交到某国际学术会议上,然后花上万元飞到海外去参会。一次我出门吃饭,听到同行男生询问成功保研的学姐,机构的科研辅导班有没有必要报名。再一听,一期的学费要一万多。我忍不住插嘴:怎么不直接去抢钱呐?

虽然购买服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服务内容里可能暗藏“作假”套路,机构还可能是“草台班子”,知道的保研信息还不如我们自己准确。

学姐秦琪告诉我,身边有同学图省事,直接让机构代写了一个软件用于申请专利,收费在1000到3000元不等。但这种行为显然已经属于学术不端,一旦被发现、举报,保研资格会直接被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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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社交平台上认识了也是大四的刘晓舟,她就读于一所双非院校的行政管理专业,曾经向机构老师咨询过保研学校该怎么选的问题。这些老师都认为“双非”不太好操作,有些建议她申请末流211大学的专硕,但在公务员报考等岗位上受到限制,有些告诉她着手太晚了,建议出国,还有些甚至说只要她“钱给够”,能承诺一个月内带她发论文,价格按照期刊的层次收费。

刘晓舟说,当时差点被机构忽悠得一直以为不会有学校看得上自己。但后来她自力更生,通过了三所211预推免申请材料筛选,拿到了面试通知。

我看中国青年报今年8月也报道了机构乱象,说“一些校外的保研辅导机构用焦虑营销来获得更多的客户”,“一些机构并不清楚最新的保研形势,很多信息完全是错的,会误导人”。

我没有花钱找过机构辅导,但也付了几百块钱找学姐改过文书。那时我正处在给各大高校递交“夏令营”申请材料的阶段。学姐评价我的履历是她改过的40个人里面数一数二的,觉得我至少进复旦大学的夏令营应该“比较稳”。结果复旦根本没有给我参加夏令营的机会,其他学校也陆续拒绝了我的申请。后来到了预推免面试申请阶段,我多方打听,朋友告诉我说,今年保研名额很多,但好学校的研究生并没有扩招,竞争很激烈,不少学校非985的不要。那时我感觉,没人能真正“辅导”你去保研,这过程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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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随时变动的规则之外,任何一点微小的意外都可能随时宣判你“保研失败”,比如,网课忘记在规定时间内看完拉低了绩点、英语六级考试不合格、在宿舍使用违章电器。

刘晓舟说在她的学校,被举报是很常见的事,和她同届获得保研资格的同学里就有人被举报作弊;上一届的第一名,原本能保研到江南大学,因为被举报在宿舍使用违章电器,失去了到手的保研名额。去年,她自己也被同学举报,说她用校级竞赛获得的奖项申报了省级竞赛的加分,害她差点失去保研资格。她一直觉得自己人缘很好,想来想去根本猜不到是谁举报的。

除了举报,社交媒体上还有写长文控诉自己被室友“背刺”的。像室友说自己要出国,一直在准备雅思,这人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竞争对手,临近最后排名算分时,室友一篇论文横空出世,“把我人都干懵了”,室友论文加分后刚好排在了自己的前面,保研名额只有四个,这人排名第五,出局了。

社交媒体上有很多类似讨论,有博主建议同学绝口不提自己参与保研竞争的进度,朋友圈不要发保研的内容,以免被有心人抓住什么把柄。而我,自从知道了使用违章电器都能让人失去保研名额,再没有在宿舍用过小吹风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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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和衡水中学在一起的2557天》的文章里,作者描述备战高考前拿快递时的细节:在菜鸟驿站门口排队两分钟之后,对自己说,够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这实际上也是我的保研生活细节——所有没法写进履历、不利于加分的事都被我视作浪费时间。假如我手头的事情进入“等待时间”,那我必须同步再做一些别的事情,才会觉得安心;我要踏出宿舍门去吃饭,一定要先顺路去拿快递,计算做完所有事情最短的路径;一旦开始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看小说、画画,我会有很强烈的羞耻感和不安全感。

其实我初中对古风亚文化圈很感兴趣,很多热衷中华传统文化的人聚在一起,创作古风音乐和文学作品。我结识了很多朋友,会互相写信。我是在那时候学会写格律诗的,当时特意把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翻出来研究。我还在百度贴吧里开帖子写古风段落和微小说,每章写好都煞有介事地在班级里传阅,我甚至尝试过在网站上连载,有专门对接的编辑。

结果初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掉到了班级二十多名。我就再也不写小说了,还在QQ空间发布了“退圈声明”。后来和同学提到初一的时光,我形容自己那时“不读书”。

上大学以后,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向宿舍室友介绍自己,因为所有的兴趣爱好都停滞了。大学期间我一共只写过两首诗,一首是入学军训时太无聊写的,还有一首是大二投稿到院刊上,为了加分。后来我看的书,要不是为了和老师“套瓷”,要不就是保研面试里可以作为“谈资”。我距离“喜欢”和“不喜欢”已经很远了,全都是“有用”和“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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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豆瓣小组,叫“好学生心态受害者”,进去以后“确诊”了三条典型症状:加速内卷;自我PUA大师;困在自我的牢笼里。有媒体解读这种群体背后的文化现象,说优等生们通常沉迷于“好学生脚本”,活在他人评价的阴影之中,失去自我。形成的原因,可能是把孩子放在一个集体的情景里,被彼此观看、被权威凝视,然后不停相互比较,“一定要分出你是好还是不好”。

实际上,家人一直对我有很高的期待,父母、爷爷奶奶都对“唯有读书高”这件事深信不疑。这里的读书当然不包括看闲书,在我家,读和学业无关的书都被视为不务正业、罪孽深重。我还记得初中考完试,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小说,爷爷路过门口,我下意识地会把书合上,他会站在门口冷笑一声。那种神情让我觉得自己被看不起,深深伤害了我。直到上大学,我在网上买书寄回家,爷爷都还会问我是不是和学业有关。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我觉得只有学业成绩表现更好,才配得到喜欢。

渐渐地,“优秀”变成了我活着的一种惯性。高一的时候,初中同学问我,你努力学习的动力是什么?我当时在一个理科重点班,我回他:大家都对我很好,一直看好我,我不能让大家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人对我的期待变成了读研。爸妈总是很关心我在大学里的每一次考试和活动,关心我的保研名额竞争进展;大二寒假,我和一些同学回去看高中老师,聊到毕业以后的去向,老师不经意地推论,你们以后肯定都是会读研的吧。我愣了下。

这些年我脑子里总是会浮现一个画面:所有人都像猴子一样在一条光秃秃的杆子上往上爬,杆顶上放着香蕉,谁爬得高,谁就能更快拿到香蕉。为了爬得更快,有的猴子会开始推搡,想办法把其他猴子挤下杆去,体弱的猴子一个个被摔在地上,强者踩着其他猴子的肢体向上爬。

可后来我总在想,世界不是线性的,有的猴子不擅长攀爬,靠翻找石头缝也能果腹。而且你怎么就认定香蕉是个好东西呢?万一爬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喜欢的是苹果怎么办?

一个刚高考完的学妹来咨询我学校的情况,第三句话就问到保研率。她的问题让我回想起我填报高考志愿的那个暑假。我意识到,新一届卷王战争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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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有天夜里一点半,正在打比赛的我像往常一样关上文档去洗漱,突然感觉到胃酸反流,头痛欲裂,感觉到很多不曾有精力去注意的身体感官在慢慢挣扎。那天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行字:“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的胃酸反流持续了一个多月,越来越严重。一天接近凌晨两点,我咽喉中全是酸涩味,一点点汁液从食道中涌出来,又被我咽下去,如此循环,坐卧在床上难以入眠,于是发了条朋友圈。一个刚大一的朋友评论:胃是情绪器官,保持情绪稳定胃就会特别好,真的。

去校医院看完病,我开始留意自己的饮食情况。从食堂出来后,我的身体像上了发条一样走向一楼的超市,买高糖的甜品和饮料。凌晨赶各种DDL的时候,我的嘴不停在咀嚼,让我恍惚间感到心安,好像得了一种“每时每刻都要吃东西不然就会焦虑”的病。后来我了解到,这种情况叫 “情绪化进食”,指的是在压力和焦虑状态下,用吃的方式来制造多巴胺,平静自我。

和同样要保研的好朋友相比,我的状况并不严重。她高中时就被查出了甲状腺结节、乳腺结节,原因是长期气郁,到现在也不见好转。

每年最煎熬的日子就是综合分数排名出炉的时间。我的学姐秦琪甚至可以把上一年近50条保研规则倒背如流。她还列了好几张表,按照综合测评成绩、活动、担任职务来给全班同学算分,来推算自己的排名。她最焦虑的一段时间,一躺下大脑就自动浮现大大的excel表格,计算同学的分数,一两个小时都睡不着。我也是这样,大二那年排名迟迟没出,心里开始慌乱,去图书馆的路上,我突然崩溃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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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了三年下来,我的绩点卷到了3.9以上,全院第一,综合分数排名不公布,但我估过自己应该是第一,我顺利拿到了保研名额。

然而,这并不代表保研成功。因为拿到名额是指,母校把你送出去的名额,接下来你还要找到愿意接收你成为研究生的学校。你有3次机会参加各个学校的录取考试:第一次机会是各个高校每年3月到6月举办的“夏令营”;第二次机会是申请“预推免面试”;第三次机会是9月29日当天捡漏补录取的名额。

这3次机会环环相扣,有的时候错失第一次,就意味着大概率保研失败。比如,夏令营考试内容包括笔试和面试,一旦被学校评为“优秀营员”,就会被“优先考虑录取”,甚至直接拿到录取通知。还有一种传言,如果没被评上“优秀营员”,就意味着“拒信”,之后在预推免阶段申请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我就是因为在夏令营面试中一句话的“失误”,把本校录取我的机会搞丢了。

那时我已经拿到了包括梦校在内的两所学校的“优秀营员”。参加本校夏令营时,面试官问我,如果我们也给你“优秀营员”,你还会考虑来我们学校吗?我的回答是:非常有可能来。

这是我最诚实的答案,因为如果能去梦校,我确实不会留在本校。面试官又追问,到底来还是不来?我犹豫了下说:我会来。

最后,我没有评上本校的“优秀营员”。而评上的两所学校今年可能并没有录取效力——这意味着,就算我拿到了保研名额,但是最后可能没有学校录取我,那样保研就失败了。

好几天我都难受坏了,反复评价自己,把自己和他人做比较。我点开小红书,还是满屏的保研内容:大学时间线规划、个人背景(有多少项科研、有多少项竞赛、成绩多少),我开始拿出自己的简历和成绩不停对照。我反复对照自己和上岸top3学校的朋友——履历、成绩,究竟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上岸了,但我怎么游都游不到岸边呢?

是不是我在竞赛里担任的都是设计这样的工作,而别人有跑代码、做调查的经历?是不是我少发了论文?越对比,我就觉得自己的履历实在是太差了,我打开自己之前写的论文,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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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回想过去三年经历的一切,发现之所以会感受到徒劳无功、内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保研规则完全不透明。如果每个人都知道算分数的规则,那么就能够提前对自己的情况做评估,为自己规划更合适的出路。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孤注一掷、赌上所有,却因为临时改变的规则承担极高的风险——一旦卷保研失败,考研都来不及准备。

一个不算太坏的消息是,我在后来有了一所保底校,虽然和预期有很大落差。室友A曾和我聊起保研结果公布后,终于可以好好睡觉、到处玩了。室友B马上反驳她,说已经可以想象,保研成功以后林梦洁立马会加入导师的课题组打工,并且一边找实习一边写毕业论文,继续过这每天凌晨两点睡觉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高考前,父母老师都会说,考完你就轻松了。很多同学都以为高考是人生的最后一博。现在回头看,觉得这句话残忍又幼稚。

我和实习单位的老师,讲过参加竞赛时做设计的过程,说组长总在我全部完成工作后,再全盘推翻,浪费我的劳动力。她听到后笑说,很像打工人们每天都会经历的状况。我才意识到,这些徒劳无功的保研努力,可能是为了适应这个巨大的、没完没了的体系做着准备。本来我以为继续升学是逃离体系的方式,而“保研节”会是躲进象牙塔的幸存者的派对。但其实这才只是开始。

这几年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幻想2024年“保研节”这天,我究竟该发一条怎样的朋友圈。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我确实获得了躲进象牙塔的机会,最终在预推免阶段获得了一所保底学校的offer,但它和梦校相比,差太远了。

我想象一个如此普通的offer淹没在一堆成功上岸的截图里,我会再一次被所有人评价审视一通。而我被榨干了的大学四年,到底有什么意义?想起这些,我又有点反胃了。

文中林梦洁、秦琪、刘晓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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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燕青| 编辑 周褶褶

排版 魏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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