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是一门冒犯强势者的艺术，
可问题在于，“普信男”们在咱这儿并不强势。
聊两句杨笠代言京东被冲的事儿吧。后台总有朋友问。
脱口秀演员杨笠代言京东双十一活动的海报被放出后，引发了大量受众的不满，听说“京东金融”甚至出现了挤兑风潮，为了平息事态，京东紧急取消了双方的合作，还认错说“后续没有和相关演员的合作计划”。类似于司马南老师与西凤酒的故事，这场风波基本算是给杨笠未来的商业代言之路判了死刑。
实话实说，刚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还挺懵的，因为印象中杨笠那句“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我都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诚然，“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但没想到的是互联网这么记仇，这么一个陈年老梗，多年之后还依然可以对说出它的主人公判舆论死刑。
这个事儿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诚然，作为男性，我们本应该大度一点：男子汉么，拳上能走马，肚里能撑船。为一句脱口秀女演员的“普信男”记恨到此刻，本身好像就是一件特别“不爷们”的事情。
可问题在于，以上叙事具有典型的“性别刻板印象”，却又是女权主义最反对的。正如女生们有权问：“凭什么女人就必须温柔、体贴？”一样，男人问一句：“凭什么男人就必须豁达大度？”
所以一个公共人物因为一句性别冒犯而被大家记仇，这在女权视角下，反而是合情合理的。
那从这个角度来讲，杨笠因为她当年那句“普信男”而遭今天这个反噬，从某种角度讲也算“合情合理”——而提供这份“合情合理”的，却又恰恰是女权主义叙事。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看脱口秀多年，觉得杨笠老师在一众演员中才华也并不是那么锥出囊中。她的暴得大名很大程度就仰赖于当初那句“普信男”乘上了性别对立的东风。所以如今这个结局，对她也说不上多么冤枉。也算求仁得仁吧。
另外京东能请杨笠去参加这个策划也真是奇葩，如果不是强东没真打算旅行“不弃兄弟”的诺言，策划此事的哥们此刻应该已经在写辞呈了。
诚然“成年男性的消费能力家庭排序不如狗”，但在当下的社会上，老老实实攒钱想买房娶媳妇、养家过日子的主力军可毫无疑问是广大“普信男”。
你京东明明在这一摊上有生意，还请这么一位来给自己代言，普信男们心里不至少犯点膈应，不从你的金融平台上取回自己的钱，这是违反基本常识的。
对杨笠的网暴攻击固然不可取，但因为不喜欢这个演员，从她代言的平台上撤资，这点自由“普信男”们还是有的，而且我觉得男性网民们难得心齐一回撤个资本身，也算是对杨笠老师当年那个嘲讽的回应——我们是“那么普通”，是“又那么自信”，但自己的那点小钱存在哪里，怎么花这点自由，我们总还是有的吧？
为什么从想当年一开始，我就觉得杨笠老师当年那句“普信男”的调侃比较别扭呢？
这是因为性别叙事这个东西，和任何语言标签一样，是存在遮蔽的。当你以“男人给女人”去给这个世上的所有人进行分类的时候，你至少遮蔽掉了“普通男人”和“精英男人”这个很致命的区别。仅就中国目前的情况来说，女性在婚恋、家庭、职场上确实可能仍处于弱势地位，但这个地位是仅仅对于少数精英男士而言的。
比如强东哥和奶茶妹妹，你看人家东哥在明尼苏达都闹出那事来了，都不用讲女权，倒给一般女性恐怕都得跟她老公离婚。但奶茶妹妹安之若素，原因为何？
这个咱不好乱猜，但恐怕当年结婚前两人就作了财产公证，刘强东还一口气提前预支了自己10年的工资和奖金，总价值为26.5亿元，未来10年的收入仅为10元这个事儿，恐怕也对双方的选择起了一定的作用。
所以女性，甚至哪怕是美女，在精英男性面前，确实是议价权很弱的弱势群体。
但这事吊诡的地方却又在于，女性、哪怕只是普通女性，到了俗称“普信男”的普通男人面前，却又一变而非常强势。
在当下中国，女性在面对普通男性的婚恋市场上，绝对是手握稀缺性资源的强势方。性别人口的不平衡、彩礼、“丈母娘刚需”等等所有需求随随便便都可以摆普通男人们一道。“舔狗不得好死”或者付不起彩礼钱、满足不了女方需求而被甩了男性故事，不需要我在这里重复一遍了吧？
“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但这种冒犯能产高质量生幽感默的前提，是被冒犯的群体必须属于社会的强势方。你看在脱口秀发源地美国，美国政府或者很多公权力机构、乃至强势族裔、性别确实是经常成为脱口秀段子素材的。但如果敢拿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开涮就纯属找死。
而杨笠那个“普信男”段子的问题，就在于她恰恰精确对准了“普通男人”，这个在中国社会其实相当弱势的群体——强势、精英男人我不嘲讽，我就嘲讽你们这些“普通但自信”的普通男人。
精准打击弱势群体了，属于是。
甭管杨笠老师创造这个段子时的初衷是不是这个意思，最终在舞台表现和在传播所造成的效果上，这个梗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的。
有意思的是，“普信男”这个梗在创造之初，本来还不是这么伤人的，很多男人一笑置之。
但这几年经济下行，很多本来自认为是“精英男士”的男性丢工作、失业，掉落到普通男人这个群体中，女神拒绝追求、女友分手或者老婆离婚时，没准用的就是“普信男”这个精准概括，你说他们能不急么？
不怕你说的毒，就怕你说得准。
当越来越多的男人在阶层沦落中真的成了“普信男”的时候，他们对那些用这个词汇嘲讽他们的女性的通感，就难免算在了杨笠老师的头上。
这跟李佳琦因为眉笔事件而翻车，本质上是一个道理。
但有所不同的是，直到此时为止，杨笠老师依然可以完成她的公关自救——
当京东把代言合作协议递上的时候，我觉得杨笠和其团队如果聪明而审时度势的话，他们应该干脆的拒绝掉。
因为京东跟强东哥这人形象绑定是尽人皆知的，而强东哥那么一个强势、且精英的上层男人形象又是尽人皆知的。
杨笠如果想要站稳她正派女权旗手的人设，就不应该接这种受众形象的企业的单子——因为你既然要立女权人设，嘲讽男权叙事，你就干脆索性把所有男人都嘲讽到底么！——甭管你有钱没钱、甚至有权没权，老娘统统把你们这些臭男人都看成是恶臭的粪土。走开！你这该死的代言费。
这才是真女权应该有的气魄。
如果杨笠做这个选择，我觉得她是不会让很多男性受众重新想起当年她那个梗的。甚至被爆出来再赚一波真女权的好感也不一定。
但这事儿麻筋儿就麻筋儿在，京东这个单子，杨笠老师居然接了。
好，当杨笠给京东叫卖的这张海报一贴，你让广大“普信男”什么感觉呢？
合着只要钱给够，啥品牌你都可以无条件背书啊？
合着其实你并非看不起有钱有势的精英男人大老板，而只是看不起我等芸芸众生啊？
合着你比美国导弹定位还精准，就精准打击我们这些普信男啊？
合着你其实并不反男权，只是反普通、没钱的男人啊？
那一天，普信男们又回想起了多年来被杨笠老师那个名梗所支配的恐惧。
并再次确信了杨笠老师当年说的，就是他们所膈应的那个意思。
你可以说，中国广大普信男们脆弱到不配享受脱口秀这种高级幽默。这是实话。
但杨笠老师，在台上讲的也真不是什么正经女权，这也是实话。
说的残酷一点，西方当代女权中的很多叙事和主张，是没办法直接套用到我们当下的社会当中来的。因为讲女权的前提，是男性作为一个整体普遍而较为平均的积聚了某种“性别权利势能”。当这个前提条件并不存在，当男性群体内部权利分配就极为不平均，一些男人尊若天神而另一些男人卑若蝼蚁的时候。你若一定要照搬现代女权的很多理论和方法，搞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如杨笠老师给人的感觉——只嘲讽、看不起“普信男”，却转头匍匐在精英男士们的脚下。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一再引用过波伏娃的话：“男性需要通过解放女性来解放自己。”
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一个像塔利班一样把女性权利掠夺的一干二净的社会，普通男性权利肯定高不到哪里去。
但反过来说，女性是否也需要通过平视所有男性来让自己获得平视呢？
至少不要有在普通男人面前搞女权，而在精英男人面前秒变“好嫁风”贤妻的特点。当你鄙视普信男，而盲目崇拜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时，你崇拜的那人就一定会用他“本事”的铁杖来统治你。最终，你可以拿到代言费、可以过上富太太的生活，却一定争不到真正的女权。
所以“普信男”这个梗，真的是有问题的。
当然杨笠老师造这个梗的时候，可能真的没想这么多。
但我觉得作为一个成名已久的脱口秀演员，她至少应该知道，当且仅当把嘲讽的矛头对向真实的强势者时，脱口秀才是一种光辉的幽默。
否则跟下流相声、小品中的骂瘸子、学聋哑一样，就成了一种拿弱者开涮的很没品的笑话。不能称之为一种艺术，更毋宁说女权了。
当然，你可能会说，杨笠老师也难啊，你说脱口秀精髓在于嘲讽强势者，可除了拿你们这些普信男开涮，真正的权威，人家杨笠老师哪个敢嘲讽？
我觉得这可能恰是问题之所在——
太多的中国男人，只是在假装自信、精英或者强势。
正如杨笠老师，也只是假装自己说的那玩意儿算脱口秀。
又正如她的支持者，也只是假装自己在讲女权。
大家都有说不得又解不开的难处，那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咱就谁也别笑话谁了，彼此宽容、体谅一下吧。
你看，人家赵本山老师当年说的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