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寄语新岁 不要变成人工智能的奴隶">
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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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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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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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三代学人新年谈话——在历史中安顿自己
时间:2023年12月30日10:00
地点:余世存抖音号直播
嘉宾:许倬云史学大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讲座教授
马勇史学家,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余世存文化学者,作家,诗人
孙中山先生认为中国是一体的不能按照美国的联邦制治理国家
马勇:非常高兴见到许先生。我读书的时候读过您的《古典中国研究》。
请教第一个问题,我读近代史时发现,从魏源到郭嵩焘〔编者著:郭嵩焘(1818—1891),晚清官员,湘军创建者之一,中国首位驻外(法英)使节〕到康有为,他们在面对西方的时候,都多少认为西方的体制和中国的古典体制有内在的相似性——比如郭嵩焘就觉得西方的地方自治及其政治架构中的联邦体制,和中国古典的周朝体制有关。
许先生怎么看周朝诸侯国体制和西方联邦体制有相似性这个说法?
许倬云:你这个问题很好,可是答起来比较麻烦。
首先从政治学角度,西方联邦的早期形态是伴随近代欧洲的开拓历史出现的。例如草原民族蒙古族群(包括匈奴等),他们基本是散居各处的放牧族群,只在需要开疆拓土时结合成军,成为联合的战斗体。
而中国西周分封制出现时,生产方式已经从放牧演变为基本以农业为主,尤其在黄河流域与长江中上游流域,已经主要是定点而非游牧了。并且西周分封制下的诸国没有权力离开,君统和政统的关系平行而不相同,诸侯国之间有亲属关系。所以不能说是“联邦制”。
欧洲历史上,比如中古所谓“神圣罗马帝国”,乃是虚设的集合体,其实际是以教皇为主的联盟——在教皇领导之下,选出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史学家常讥称: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
倒是到了近代的大英霸权,其下属的国家视之为宗主国。那些其后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都是大英分出去的,这和西周比较接近。尽管分出去了,这些国家依旧拥戴共主——女王或者皇帝。如此结构,其实不是真正的联邦,只能说是殖民体制下宗主与属国之间的集合关系。
至于美国,是最早原本独立的十三个殖民地整合成为一个联邦体的国家,因为他们当时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如何开拓内陆;二是如何处理与旧日宗主国的关系。这一新成立的国家,因其内部各成分来源不同,既要维持统一国家的局面一致对外,又要保持各州相对独立自主的权利,于是发展为参议院代表州权众议院代表各处民权。于是,总统两院以及为了排难解纷而设立的最高法院,构成“三权鼎立”的制度。
在美国的联邦制度下,各州“独立自主”的前提,是“州”不能离开“国”。美国内战,就是因为南方各州不愿意遵照联邦决定废除奴隶制——他们认为,联邦已经违背了约定,各州本来就有自己做主的一部分权力。南方的分裂,逼得联邦政府以北方各州的实力开战,坚持维护联邦制的统一主权。
以我了解,美国联邦制这一模式在欧洲并无前例,乃是借鉴北美印第安族群的传统。美国建国以前,在我现在生活的宾夕法尼亚州北面五大湖区附近,有约二十万印第安人组成的易洛魁联盟。易洛魁联盟由六个部落单位联合而成,每一部落可以选两位长老参加联盟会议。如此安排相当于今日美国的参议院。发动战争时,每一部落可按其人口数量及所能动员的壮丁数,由各部落选出自己的指挥官,代表部落参与共同作战。这就类似今日美国众议院的制度。
很少有欧洲学者愿意承认美国制度设计中易洛魁部落的渊源。中国学者知道易洛魁部落的大概也不多。这一渊源,形成美国的“双轨制”。
然而时至今日,美国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权力如何划分,往往会碰到为特定问题而发生争执的情况。某些州与中央的解释,各执一词,则有待大法官会议或最高法院根据宪法裁定是非。
总而言之,美国这一制度几乎可以说独一无二。近代中国也曾经讨论过中国是否应该施行联邦制。后来孙中山先生认为中国是一体的,不能按照美国的方式治理国家。
司马迁写《史记》之前原本各国有各国的史书
马勇:谢谢许先生!第二个问题,原来我们的历史叙述中,夏商周秦汉魏晋是一个单一的线索。这些年我在读中国历史时感觉,其实我们的历史有一个共时性——从三代开始就有,比如夏商周并不是完全线性地走过来的,往往在一个主线之外,还有副线。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谈影响明朝历史的外部因素,必须考虑到北元的存在——元朝的残部和明朝差不多同时了。许先生有没有注意到此,或者怎么来论述中国历史存在的共时性?
许倬云:其实根源来自对帝王“一统天下”观念的过分解读——“国无二君,天无二日”。这是统一大帝国的意识。
以中国先秦的历史而言,在司马迁写《史记》之前,原本各国有各国的史书。重要的历史事件,几个国家分别有各自的记载。中国历史原本就是分开记录。直到司马迁写作《史记》,希望“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系统梳理整合了汉代以前的历史文化思想,开启了后世纪传体断代史的先河。
这是因为秦朝已经兼并六国,而汉承秦制。其间也有列国重叠的时期,只是司马迁立下“天下大一统”的体例——君权不容分割。新朝不愿意承认前朝的遗留,在“新朝写新史”时,往往刻意将前朝残存的部分一笔勾销。
其实先秦的体制是,新君并不完全抹杀前朝的遗留,而是创为“三恪”制。例如,商代的后人是宋——宋人以商王室后代的身份,依旧奉祀商代社稷。而在周人王室的体制之下,即是部属,又是客位。
马教授所提“共时性”,实际上是一种权宜的措施。而且,王室与“三恪”之间,终究还是有尊卑上下的差别。
真实发生的历史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即将灭亡时,往往会有余部在抵抗,造成事实上前后朝并存的情形。举例言之,明朝正统君位灭亡后,先是有短暂的南明,接着有郑成功以“国姓”的身份执掌台湾。最后,广西的桂王年号“永历”,其实基本上没有自己可以真正管辖的领土,居然维持了十六年。包括夔东十三家等,在三峡地区,名义上也是拥戴明室正统。明代这一串甚至不够“偏安之隅”的延伸,其实不能算是真正两个朝代的对立。
中国的姓氏不能完全当做原来所谓“五族共和”区分“族裔”的表征
马勇:我的第三个问题,我们讨论中华民族,主体民族可能是汉人,但实际上,在历史演变当中,中国境内的匈奴契丹,一直到后来的女真,这些族群并没有被物理性消灭,都到内部消化了,因此中华民族并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形成的。
不知道许先生怎么评价回望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的多元性。
许倬云:中国从秦始皇开始号称“天下国家”,“天下”是没有边界的,“皇化”是“普天之下”的,只是存在“化外”与“化内”之别。这一意识形态延续到今天,使得中国人有时候显得“自大狂”。
等到孙中山领导革命,号召“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旦革命成功,满清就归回到它入关以前的地位。其实,清朝三百年治理,中国人的发型服饰已经相当“满洲化”;时至今日,满族人几乎被汉族同化殆尽,变成中国人的一部分了。
“汉族”的固有观念,我们有所修正。这一“同一民族”的观念,与各省的地域观念,既重叠又冲突。
我们三个人要往回追溯,祖上都未必全是纯粹的汉人。我们许家是姜太公的后代,比较清楚。马姓就很难说了,你府上在安徽,然而西北地区有“马家军”,满地都“马姓”,与你连不上谱,是不是?
再说,唐代赐姓为“李”的少数民族甚多。时至今日,依然是中国人数排名前几的大姓之一。其四,战国时代至少七个国家都曾称王。那些“王孙”在秦大一统后,往往就以“王”为姓。于是,“王姓”人数之众,当是全国第一。
从四千年前开始,陆续有大批移民南移,进入徐淮地区,“余姓”是其一。其实“余”“徐”“佘”三姓同源——有一部分“徐姓”的双人旁消失,就是“余”;“余”减掉中间一竖,就是“佘”,下面加“田”字的就是“畬”。
所以,每一族群的名称,因时而异,因情势而有不同。所以,中国的姓氏不能完全当做原来所谓“五族共和”区分“族裔”的表征。
在中国这一广大区域,汉语是最为通行的语言。然而,汉语也分“北方官话”,四川湖北湖南的“中州口音”,江南的“吴越口音”,广东福建的“南方口音”,以及云南少数民族“百越口音”等等,都不一样。
中国也好,汉族也罢,其内部存在相当复杂的来源和漫长的演化过程,才终于发展为今日中国大一统的形态——这一农耕文化的结合体,其内部既不能彼此独立,又不能完全脱开。我们自称为“汉族”,是因为直到汉朝,中国才第一次系统整合为“天下国家”的形态,汉朝深恩厚德,因为其宽大的政策,所以“汉”这个名字被人们所纪念,成为民族的称呼。
“禅让”是历史学家希望看见政权“和平转移”没有战争而假定的概念
马勇:谢谢许先生!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过去的历史书强调的是阶级斗争——一个阶级和另外一个阶级一个王朝和另外一个王朝,都是冲突斗争厮杀过来的。其实中国的历史从远古开始,可能有另外一个脉络。这在后来也有体现,就是夏商周的“禅让”——一个王朝和另外一个王朝之间并不都是正面冲突。禅让在后来2000多年当中仍然可以不时看到。我做辛亥革命的研究,清朝最后的退位也不是正面冲突完成的。
这个禅让体制,在中国历史叙事当中应该是一方面,不知道许先生对这个事情有没有考虑过。
许倬云:“禅让”是历史学家希望看见政权“和平转移”没有战争而假定的概念。
尧舜禹号称“三代”,其实是三个独立的族群,自东而西,平行分布在黄河中游——相对而言,尧的族群在东,几乎已经到了黄河三角洲的顶点;舜的族群在中,运城平原之东;禹的族群在西。
夏人源自陕北,是由石峁遗址代表的西方族群,逐渐向东扩展,进入运城平原。“三代”最后归结于夏,是有道理的。大洪水之后,夏这一族群生活的地区地势较高,有中条山系挡在黄河边,因此家园未遭水患,能够保有相对强大的力量。而唐尧虞舜这两个族群,家乡都蒙受水灾。
“尧”与“舜”作为两代,是后人“假定”的。事实上,这是两个族群的名字。这两个族群也并非自然族群,而是部落群体的结合,可以称之为“部族交会的集合体”。
唐尧这一群体,究竟如何失败?败于何人?历史上有些传说,很难确定。大概可知者,唐尧失败后从中原迁离,究竟落脚何处,我们无法确认。至于虞舜的下落,也不清楚。楚国屈原的《九歌》记载,舜的夫人娥皇女英,居然出现于洞庭君山——屈原的《天问》颇多关于中原海岱地区的故事。
如此情况,意含“三代”政权转移的过程并非和平过渡,背后存在族群之间的斗争。我认为大洪水以后,夏禹的力量相当强大,虞舜根本无法抵抗,只好经过今天荆湘南逃。
然而,夏人的政权也并不稳固,东方还存在强大的东夷。虽然在夏人的领导下平定了水患,然而并不意味着完成了族群的整合。所以,夏代建立以后,“少康中兴”以前,中间被后羿所代表的东夷族群挑战夺取政权长达数十年。
夏人群体的性质和结构,我们并不清楚。然而,从石峁至二里头之间,空间的转移时间的延续,都必定包含了一个从西向东延伸的过程。至于夏的政权,如果真是由这一集团领导了治理洪水以后的黄河中游,则其领导者的权威以及这一群体的动员力及组织力,并非一蹴而就短时间能完成的事情。
与过去尧舜两个集团在黄河三角洲顶端附近发展的松弛群体相比,夏人从西迤东,终于涵盖了整个运城平原,甚至于包含汾河湾。如此巨大的群体,而又有治水的大工程,其领导与动员结构,就不是黄河中下游尧舜时代的联盟可以相比。
这一新的团体,以我的想法,就是从部落联盟过渡到初级的国家形态。而且,二里头出土文物已经相当清楚,中国的青铜时代终于出现,其产物已经不再是从西方抄袭的小型兵器覆面等,而是相当具规模的礼器——礼制的出现,是权力的象征。
及至战国晚期,战乱频仍,人们希望有一个和平礼让的社会,所以造出“三代禅让”这套秩序。其实,“禅让制”与《礼记·礼运·大同篇》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一样,都是假设的。
“大同世界”的实际模式我们没看见。假如有之,也许就是“桃花源”一类的小型社区——内部没有统治威权,也没有管理的阶层,只是人人按照习惯共同相处彼此协助,以“无秩序”作为秩序。
至于后世的“禅让”,也都是假的。西汉末年的王莽,自己觉得深孚众望,搞了一套禅让仪式自己骗自己,建立新莽政权。其实他是个书呆子,以为依靠经典和书本就能治理好国家,最后一塌糊涂。此后,魏晋南北朝的朝代更替出现过多次“禅让”,直到后周与北宋的易代也是如此。至于辛亥革命,满清与民国的政权交替,更不叫“禅让”,而是“革命”——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革掉了前朝旧命,另立新命。
我担心有一天人类不会思考没有情感变成人工智能的奴隶
余世存:马勇老师与许先生都是历史学家,聊的都是历史学专业的问题。我要替网友们问许先生一些好玩的话题。
因为这些年来科技发展,曾经有人很乐观地认为,可以把我们自己的大脑拷贝到互联网上。但是2023年有一个大事出现,就是ChatGPT。它的出现,让一些人又悲观起来:在人工智能机器人面前,我们人类的个体太渺小了;而且即便是把我们的头脑拷贝到互联网上,我们仍有可能会成为AI的一个低端存在,成为智能机器人的一个玩物。
您觉得科技的发展真能到这一地步吗?
许倬云:我的感觉是,目前所有的人工智慧工作原理,都是基于检索已经存在的东西。比如人工智慧编撰一篇文章,是根据已有的句法观念知识,拼凑而得出新的综合体。其中并没有创见,也没有灵感,更没有感情。
所以,我是既用它,又很防备。我担心有一天人类不会思考没有情感,变成人工智能的奴隶。就像一部电影《幻想曲》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小巫师通过魔法召唤出一桶水,最后水流不断,泛滥成灾。今天的人工智慧,都是“一桶桶水”,没有“小巫师”。
至于人类的情感与灵感人类头脑中创造性的想法来自何处,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大脑结构中,有一个不知道的东西在创造这一切。就等于站在太空的维度观察世界,大粒子大到无边无际,小粒子小到不知踪迹。这两端之间,我们有可能穷尽其间的配合吗?不能。
偶然出现的火花,就是一个创造。在那个“火花”成为一个观念或事实以前,人工智能系统检索不到它。因为,搜索引擎不能检索未知领域。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也只能从已知的部分归纳出最可能的情况。它没有创见,也不会有情感爱憎以及“仇恨”“妒忌”等情绪。
我希望人工智慧进步,以便于检索资料处理信息。另外一方面,我希望人类不要成为它的奴隶。
余世存:许先生,明年是龙年,我们好像又有新的希望。在龙年到来之际,您对年轻人有什么寄语吗?
许倬云:各位朋友,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希望大家走向更好的一年。中间有些要担待的艰难困苦,就好好度过,用点气力——用点努力用点毅力。等困难过去,就有个美好的一年在你们前面。你们年纪轻,前途无量,好好走下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