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读鲁迅满纸皆匕首,中年再读猛见“不上诱杀的当”

今天,是鲁迅先生的诞辰,先生生于1881年的9月25日。

极少对名人诞辰在意,但先生的诞辰,还是觉得很有纪念的必要与意义,毕竟对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其影响深远且巨大。

高中与大学时代,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最多最频,写文章一度刻意模仿。从十六岁上高中开始,经常暗暗查看先生与自己年龄相仿时在做什么,距离他写出名篇还有多少年,以此鼓励自己。大学时代写过一些零碎的小文章,刻意模仿,但学识差得太远太远,模仿得很不像。后来当了记者做新闻,写作越来越新闻化,尽量说所知且已被有限证实了的事情,极少表达个人的态度,写作路数越差越远。

但骨子里,还是仰慕先生的。自上大学,读过很多人的文章或者书,绝大多数人的书读过之后再也不会继续读,唯独先生的书可以一读再读。读到现在,发现少年时读先生满纸皆是匕首,如今人到中年再读,忽然看到了其他的一些意思。

早年初读鲁迅先生,还是语文教材里的一些零散篇章,与很多文学青年不同,我当年对《阿Q正传》、《祥林嫂》、《孔乙己》、《少年闰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小说散文并不上心,反倒是更喜欢《纪念刘和珍君》、《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友邦惊诧论》之类的文章,常因其文章锋利如刃而击节叫好。

先生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者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这些话,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不自觉去模仿。职务写作之外,偶写一些受先生文风影响至深的小文章。

1999年初秋,正读大二,曾在湖北大学二食堂门前的那堵专供学生发表意见的墙上张贴过好几篇文章,与中文系的一位师兄讨论何为“人文”。师兄当时是湖北大学人文讲坛的负责人,人文讲坛经常请一些名人去讲座,是校内乃至湖北高校都颇为有名的学生社团,大概他人缘也好,帮阵的人多,我呢,孤身一人,与师兄和他的帮手们对阵了好几日。

在墙上唇枪舌剑三五日之后,学院院团委的饶胜凯老师找我谈话,劝我休战。

他的原话我至今记得:褚朝新,你引起的这场学生论战,是近十年来湖北大学学生氛围最好的一次,但是,可以了,不要再写了。

几年前,陪当年我们人文学院的院花回校看望饶老师。当时在学校后勤当书记的他已不记得我了,大概也不记得十多年前的那场学生论战和曾劝我的那一席话。

这件事当时在校园里影响还算大。我选修的是武术,有一天上体育课,体育老师上课时突然站在队列前问:谁是褚朝新,站起来。

我应声出列,不知所措。老师说:你在二食堂门口贴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加油……

大概是从小就很少被表扬,偶有表扬一记就是半辈子。

那时候的文章,笔调语气用词多是有意模仿先生的,虽然模仿得不太像,但还是很能触动一些人。

我这半生已成的性格,也大概与常读先生的文章有很大的关系。2020春夏之交写文章批评过一家曾有过好名声的媒体,活在里面的有些肉喇叭就说我“一贯偏激”。除了说我“偏激”,肉喇叭们估计还很有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在背地里评价给我。我很能理解他们,某些文章刺痛了他们,当然会觉得我不够宽容、不够温和。

“偏激”、“刻薄”这类帽子,大概以先生为榜样的人多数都被戴过,我近些年被戴过不少顶,但从不以为耻,常以为荣。

大概是常读先生,“中毒”太深,这些年偶尔明知环境险恶,仍忍不住要站出来说几句话,甚至作好了付出一些代价、做出一些牺牲的准备。正如诸君所见,近些年已经“牺牲”好几回了。其他肉眼不可见的牺牲,更是无数,从未后悔。

每每觉得沮丧无力,就会去翻一翻先生的书。先生的文章,是可以常读的,常读常新。

过去买过一些先生的书,多数在居无定所的漂泊岁月中遗失。前年岁末,搬入新居,特意又买了一批。既然买了,就不能摆在书柜里做摆设装饰,虽然很多文章和书都读过,又忍不住了拿起来重读。

少年读鲁迅满纸皆匕首,中年再读猛见“不上诱杀的当”

令人惊讶的是,人到中年再读先生,居然看到了另外一些先生的苦心。

在《鲁迅杂文全集》中,有先生1926年10月30日在厦门写的一篇文章。文内说: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这些诱杀手段的当的。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话,也就是一把软刀子,假如遭了笔祸了,你以为他就尊你为烈士了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

正如前面说到的,我过去极少对小说这些文学作品上心,注意力多数都集中在如利刃的杂文上,可这么多年都只看到了满纸的“匕首和标枪”,从未注意过先生也曾提醒过“不要上诱杀的当”。

这大概是就是岁月给人带来的变化。先生的那些文章,一直都在,只是少年时年轻气盛,不曾注意留心到,而今在江湖上浪荡了二十余年,两鬓已有白发时才注意到“不上诱杀的当”的提醒。

先生的文章,常读常新。再过一二十年,等我白发苍苍时再读,大概又能读到另外一些本就存在了很多年的“新意”。

以此小文,纪念先生。

2024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