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霖 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10月23日法新社报道,沙特阿拉伯国防部发言人图尔基·马勒基当晚发布公告中称,沙特最近与伊朗和其他阿曼湾国家举行了联合海上军事演习。伊朗媒体称,19日,伊朗、阿曼、俄罗斯在印度洋启动联合海军演习,邀请沙特、卡塔尔、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泰国等国的观察员。伊朗称演习旨在加强“区域集体安全,扩大多边合作,展示维护和平、友谊和海上安全的善意与能力”。更有甚者,21日,伊朗学生通讯社援引伊朗海军司令沙赫拉姆·伊拉尼的话说:“沙特提出要求说,我们可以在红海进行联合演习。”

伊朗与沙特、阿曼等阿拉伯邻国突然密切军事互动,预示着在巴以冲突不断外溢且无望尽快结束的背景下,波斯湾地区大国主动发力,寻求协作避免局势失控。伊朗与沙特首次举行联合军演,更是去年3月北京促成双方实现历史性和解后,战略互信与互动进一步得到加强,也凸显了中东国家谋求独立主导地区事务,重构地缘关系与安全格局的强烈意愿。

伊朗无疑是这场新游戏的主角和赢家,进一步彰显了地区超级大国的影响力。两场军演连续举行并地跨波斯湾与红海广泛区域,以及周边国家承诺不向即将报复的以色列提供便利,表明伊朗正在化被动为主动,不仅继续主导“抵抗轴心”这条什叶派色彩浓烈的统一战线,还左手搂抱阿拉伯,右手缠斗以色列,并与域外大国眉来眼去,尤其与俄罗斯加强互动,大玩“杠杆外交”。

应当说,伊朗抓住美以国家利益不完全契约的机会窗口,利用沙特私下传话游说以色列,配合以外长阿格拉齐遍访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谋和努力”与“穿梭外交”,似乎一夜间改变半年前被动和孤立局面,将一手烂牌打出利好自己的新局面和新态势。也表明着美国中东政策进一步破产,其苦心追求的“中东版北约”恐怕要胎死腹中。

今年4月第一轮伊朗大规模空袭以色列,美英等传统盟友通过海空力量拦截伊朗导弹和无人机;介于伊朗与以色列之间的阿拉伯邻国也或明或暗为以色列助力:约旦不仅动用防空力量直接加入拦截行动,还破天荒地向以色列战机开放领空以便其御敌于国门之外;沙特和阿联酋则被传向伊朗的对手们提供情报协助。

伊朗第一波报复以色列的军事效果几乎为零,固然因为它事先通报袭击目标而让以色列充分准备,并选择飞行时间长、精确打击能力弱的武器体系,但是,部署在阿拉伯国家的美军海空基地显然也发挥了的关键拦截作用。

第一波空袭以色列,伊朗赢得依据国际法合理和适度报复的“勇敢者”虚名,大长“抵抗轴心”的威风——包括叙利亚、巴勒斯坦的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和伊拉克“人民动员力量”,夯实了伊朗反以抗以领头羊的地位,但是,伊朗输掉了外交战,站在周边国家的对立面。

为了消解即将而且肯定要到来的以色列报复,伊朗加大外交力度,公开警告周边国家不得为以色列提供便利和协助,包括允许其战机使用领空或中途加油,以及禁止美国使用设在这些国家的军事基地。阿格拉齐22日在科威特宣称,“我们所有的邻国都向我们保证,它们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土或领空被用来对付伊朗伊斯兰共和国。”

新近举行的波斯湾联合军演,伊朗不仅携手后冷战时代传统盟友俄罗斯,以及设有美英军事基地的阿曼,还破天荒地邀请老对手沙特派代表观摩。最让伊朗欣慰的,也许是沙特大幅度转变和积极靠近与配合。沙特澄清称自己并非联合军演旁观者而是参与方,这无疑提升了伊朗地位,也是对两国落实《北京宣言》,加强战略互信和战略合作。

不仅如此,沙特主动要求与伊朗在本国传统势力范围红海水域举行联合军演,更有利于塑造地区安全格局新图景:可以通过伊朗向亲德黑兰的胡塞武装示好,也期待德黑兰能推动胡塞武装重启停滞数年的停火谈判,以便沙特主导的联军尽快从也门战争泥潭脱身。一旦也门战争以联军撤离而告终,则象征着胡塞武装取得彻底胜利,伊朗也成为长达十年的也门及红海博弈的大赢家。

今年6月,伊朗提出同沙特等地区国家共同构建海上安全合作机制,以增强地区国家的安全防务自主性。随着伊朗与沙特等国巩固和扩大和解势头,并相继与阿曼、沙特等举行联合军演,伊朗地区海上集体安全构想又向前推进一步,外交主动权还在逐步扩大。

伊朗外交打开一片新天地,与沙特近期外交立场的快速转变不无关系。以色列的好战政策,拒绝加沙停火的强硬姿态,巴勒斯坦和黎巴嫩人民遭受的深重苦难,使自视为阿拉伯领袖的沙特承受巨大内外压力。为此,沙特不仅无限期推迟与美国建立军事同盟的谈判,无限期搁置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进程,还重返自己于1982年倡导并坚持近半个世纪的“土地换和平”原则,强调必须落实“两国方案”并让巴勒斯坦获得独立,才能实现沙以关系正常化。

沙特也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美国一味偏袒以色列的不满,对“以色列杀人美国递刀”模式的愤懑,向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乃至整个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展示大国责任与担当。从这个角度看,沙特与伊朗进行了新的和平竞争新赛道。

伊朗作为波斯民族为主体、什叶派信仰主导的非阿拉伯国家,通过高举解放巴勒斯坦的旗帜,成功率领多个阿拉伯非国家行为体担任中东争端的新主角而与以色列缠斗,这种角色置换让谋求对以和解的阿拉伯国家集体陷入“重利轻义”道德困境,也正在深刻地冲击阿拉伯世界的政治权力基本盘,不利于阿拉伯世界的整体稳定和政治传统,也势必最终损害沙特等美国盟友自身的核心利益。

伊朗策动“抵抗轴心”与以色列在七条战线对决,开启不同于五次中东战争的“第六次中东战争”,使以色列的关键对手、决策中心和“风暴眼”从开罗和大马士革转移到德黑兰,明显地移动了地缘政治重心,从战略上已提升伊朗的地区超级大国地位,强化其从波斯湾到地中海,从里海到红海的地缘影响力。这种大格局的改变和逆转,导致沙特与其被动接受伊朗主导地缘版图重塑,不如主动参与和共同塑造,决心做餐桌上的食客而非沦落为菜单上的佳肴。

伊朗与沙特存在结构性矛盾,包括教派矛盾、民族矛盾、政治制度矛盾、国家战略与外交政策矛盾,以及地区地位之争和伊斯兰话语权之争,致使过去40多年关系不睦,摩擦不断乃至多次断交,其根源既有双方固有差异因素,也有冷战和后冷战阶段外部大国博弈因素。经过“阿拉伯之春”到“阿拉伯之冬”十余年的激烈对抗,伊沙矛盾进一步激化而走向巅峰,也最终因彼此国力有限却透支过度而寻求妥协与和解。传统大国力量的衰减和无力再介入,强化了中东国家的自主和自强意识,也必然推动伊朗和沙特这对中东和伊斯兰世界两强审时度势,彻底捐弃前嫌,积极双向奔赴,并在中国撮合下达成和解。

这场规模巨大的新型中东战争,尽管依旧贯穿着伊朗和沙特对解决巴以争端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立场和暗线博弈,但是,两国终究经历艰难考验而智慧地回避了矛盾,不仅维持了和解、合作和维持稳定的大框架、大势头和基本盘,而且正在深化战略互信和良性互动,这无疑是动荡中东令人欣慰的乐观迹象,值得肯定和鼓励。

但是,必须认识到,今天的以色列“七线作战”直接导火线是巴以冲突,让大规模、多国非政府行为体卷入的“第六次中东战争”尽快停火的关键是拔掉加沙战事的这个战争火种,而让中东实现持久和平和全面安全的根本,则在于根本解决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黎巴嫩和叙利亚的领土争端,彻底摆脱根深蒂固的“大以色列”幻想、丛林法则观念和对武力的迷信和依赖。

同样,作为中东长期热点国家的伊朗也应该认识到,几十年纵横捭阖和折冲樽俎固然体现了长袖善舞的“波斯智慧”,但是,地缘政治终究不能当饭吃,“波斯智慧”应当追求利人利己与和平多赢;复兴民族大业、追求大国地位也应顺应和平、发展与繁荣大势,尤其造福于本国人民。在阿拉伯国家选择与以色列和平共处日渐成为大趋势的今天,伊朗抱残守缺,刻舟求剑,拒绝承认以色列作为主权国家存在,不仅使自身深陷与美以及西方世界的紧张、对立困境,也让几代本国民众因长期封锁和制裁而苦不堪言,还增加了中东争端的张力、地缘关系的脆弱和地区治理的碎片化,最终不利于根本和长久改善以色列战略生存环境,反而滋养和助长其极右翼势力日益强大并获得坚实民意基础,导致“土地换和平”及“两国方案”的合理解决构想迟迟无法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