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芸嘱我为财新十五周年庆写篇文字,主题是“我与财新”。
时间真是飞快。细想起来,我和胡舒立老师及财新同仁的往来,确实从2009年后才开始多起来的。
还记得15年前那个冬夜,舒立率原《财经》杂志主要团队出走另立门户的消息传来,我刚离开央视新闻评论部回到南方。
那几天恰好在京出差,MSN上各种消息频传,不少媒体人的签名也改成与之相关的描述。震惊之外,不免是各种猜测和担忧。
此后,从《新世纪周刊》到《财新周刊》,从海南转战浙江、辗转上海,到最后顺利进京,从刊号对接到主管部门接洽,那近三年时间里,多少人在为舒立团队担心,又多少人在暗暗等着看笑话。
2012年秋天,应陈婉莹和钱钢两位师长邀请,我在港大JMSC做短期访问学者。期间和钱钢老师在上环漫步,聊起舒立。
钱钢老师和舒立老师同龄,都是1953年生人。那天他说的一句话我印象极深。他说:舒立总是比我们这些同龄人要超前一步。
钱老师说的这一步,我理解跨度至少十年。舒立是1978级人大新闻学院毕业生,从冰河时代到改开年代的解冻期,新三级本就是领头羊。她又是同龄人里头最早学会开车的一批,最早使用电脑的一批,也是最早过语言关和留学关的一批。
作为报人,舒立已经不止是快人一步,而是真正的一马当先。
从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矩阵中的《工人日报》到第一批市场化媒体《中华工商时报》,再到《财经》十一年和《财新》十五年。
加上之前的人大四年科班,她这几段不同平台的履历,基本覆盖了从1978到2018的改开四十载,和这个黄金时代完全同频共振。这种完整的报人履历,放在哪里都是当之无愧的传奇。
这十五年中,我有幸先后应邀参加过三次财新举办的传媒领袖研修班。
2012年底那次是在广州,我那时还在为《南都周刊》服务。这次会议主会场在中大,包括几位部委司局级领导在内的泛传媒圈师友云集,讨论热烈。
那次恰逢《起底WLJ》出摊,那期杂志也成为首日讨论的内容之一。舒立特意在会上安排了分享环节,让我向各位师友讲述了策划组织这期封面报道的经过心得。是日晚宴后,与会的南方报业社长范以锦把我拉到他的别克车上,亲自送我回酒店。
被舒立老师和老社长双重认可,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服务南方报业前后七年中,这是最让我引为自豪的一幕。
财新举办的各种会议和培训中,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在那个深秋,风起于青萍之末。大家对这个国家的前途,已有隐隐的担忧,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乐观期待。
2013还是2014年那次研修班是在北京。我离开南方后,应荣波和郭光东之邀到《博客天下》杂志做主编。那次会场,就在距离杂志社不远的中国大饭店。
那次会议上,德高望重的吴敬琏老师赶来和大家做宏观经济方面的交流。田文昌老师也被请来继续讲述他的法治故事,和二十年前在法大校园讲座时的内容依稀相似,让人再次感叹这块土地上的法治进程何其艰难。如老校长江平先生所言,是“进两步退一步,甚至退两步进一步”。
这次会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许成钢老师对市场化前景的忧心忡忡。这十年下来,白云沧海,时局变幻,许老师的深沉忧思,正在一一照进现实。
最后一次研修班是在2016年的深圳。我那时已经转到律师行业,深圳开完会后,顺道参加了那年的财新香港峰会。群贤毕集,再次碰到从港大JMSC总监任上荣休不久的陈婉莹老师,也见识了财新在香港和两岸三地的巨大影响力。
舒立老师和在南方报业享有崇高威望的江艺平老师南北遥望,风格迥异。江老师永远温和沉毅,如冬日之可亲可爱。舒立老师则霹雳雷霆般的风格,如夏日之可敬可畏。
两位老师和范以锦老师、陈婉莹老师、钱钢老师等一样,都是做过开创性贡献的一代卓越新闻人,也都是热心于提携和关爱后辈的一代尊师。吾生也晚,有幸遇到这些业界前辈,有机会被他们提点,倍觉幸运和感恩。
犹记2013年夏天,《起底WLJ》系列报道入围国际调查性报道亮光奖,舒立老师欣然为我们撰写推荐信,主创人之一季天琴后来得以被邀请到里约热内卢参加亮光奖大会。几年后因缘际会,她也成为财新团队一员。
2015年底,获知我即将离任新浪副总编辑并将离开媒体圈回沪,舒立专门安排家宴给我饯行。前后三次进京,北漂十年的我,读书击剑两无成的落寞心境顿获慰藉。
虽无缘和财新同仁共事,但财新可能是我朋友最多的一家媒体之一,丝毫不亚于我曾经工作过的南方报业和央视新闻评论部。打开朋友圈通讯录,昵称里注明财新的就有高昱、和岩、宝成、黄雨馨、王梦瑶、唐爱琳、贺信、蒋飞……,包括已经离开的秦旭东、谢海涛等近二十余位朋友。
感慨这十五年来,正是采编团队的朋友们,正是财新,为这个时代贡献了无数篇重磅报道。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段永不黯淡的光辉岁月。
财新品牌的核心竞争力金融报道自不消说,那是轻易不会动用的大杀器。也不用说宝成穷二十余年功力修炼而成的时政数据报道库,更不用说首席记者王和岩屡闯禁区啃下硬骨头的法治报道。
单论四年前高昱领衔的武汉疫情报道,已和南周、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经济观察报等多家媒体的报道一起,成为市场化媒体调查性报道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个高光时刻。能与之呼应的,也就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报道了。
我应该是财新最早的付费用户之一,我是读者,还是报料人,自然也是财新的受益者。非常荣幸的是,转型刑事律师这近十年来,财新多次报道过我提供的选题以及正在办理的案件。
有湖南警察病人陈建湘开枪杀人案,三门峡渑池县席定娃等五人爆炸杀人申诉案,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候选人金成俊受贿申诉案,多名财新记者接力报道的北京二环黄金地争议案。
有鸡西秦某涉嫌恶势力案,咸阳建筑设计院副院长陈建军涉嫌受贿案。周泽律师和我一起辩护的原福安市长林小楠涉嫌受贿案,也是财新记者接力报道。
必须得说一句,向财新报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们在审美和伦理上有着双重的默契。
我确信财新会秉持客观中立立场,我甚至确信某些选题只有财新才能报道出来。
财新的记者编辑一般也会信任我对报料的判断。我报题时,习惯首先说清楚自己和案子的关系。其次,有文本洁癖的我,也乐见报道中尽量不出现律师的名字。比如陈建湘案和三门峡案,均系我和好几位律师一起法律援助,但报道中都没出现律师名字。
对财新的新老采编群体,我有一份天然的好感在。
比如特稿高手海涛是老南方同仁,宝成是我法大学弟兼老南方同仁,旭东兼有律师业界和老南方同仁的身份,这几位都有老兄弟般的双重亲切。
一路追随舒立从财经到财新的和岩,是二十多年前一起北漂时相识至今的老友,我们还曾经是一起租住通州九棵树时楼上楼下的邻居。这位做人做事都极端靠谱的大姐,有着一颗金子般的赤子之心。
更难忘2011年底,因为重庆报道,我深陷被某大V网暴和警权觊觎的双重危险中,时任财新传媒副主编高昱是微博上极少数站出来公开声援我的人之一。
和财新老朋友们的这份天然亲切,迈过了岭南与帝都的地理与文化区隔,也弥合了草莽和职场之间的迥异气质。南方和财新是我们身上永不消退的烙印,理想主义和专业主义是我们的接头暗号,三观是我们的人际通关密钥。
今年夏天,我安排正在读大二的女儿到财新上海站实习。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竹芸也曾邀请她参加财新组织的4.23朗读节活动。当我在财新网上看到她的名字时,内心竟然升腾起某种奇异的感觉。
女儿可能很难体察到我这种隐秘的情感,正如她也未必能完全理解父亲对先后从事的记者和律师这两份职业的自得。也许在她看来,那更可能是一代人的古董式的自大。
是啊,我们终将老去,我们也正在老去。龚定庵诗云: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一代人即将谢幕,一代人又要上场。这是痛苦涅槃中的交汇,也是生生不息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