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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永舟

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旅游火了,争议也随之而来。

流传在各大短视频、旅游文案中“南方小土豆”的叫法,原本代指的是来哈尔滨旅游的南方人,他们身形较东北人娇小,爱穿浅色羽绒服,让人容易一眼辨认出是来自南方的游客。

但网络上逐渐出现对这种叫法的反感,认为“南方小土豆”的叫法暗含地域歧视,甚至涉及性别歧视。一些人还高举“反对娇妻文学”的大旗来讨伐这种称号。

作为一个南方人,我一点儿也没被“小土豆”冒犯到。这也许因为我不够敏锐,也许因为我不够富有同理心,也许因为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小土豆”,但必要的时候并不介意短暂扮演一下“小土豆”。

总之,从个人角度,我没有必要为了迎合文化人的普遍警觉,假装自己被冒犯到。

但从媒体人的角度,在我们还能反思与讨论的时候,似乎还是有必要说些什么。

如今,已经没人说得上来“小土豆”到底是怎么吵起来的,或者鲜有人再关心。当人们在网上吵着吵着笑起来“别叫我小土豆,叫我马铃薯”,当北方人力辩“小土豆不是我们发明的,是南方人自己先叫的”,一切争论,开始陷入真空。

几乎有一个必然趋势:互联网上,当一个词语越来越热,被泛化的范围越来越广,它一定会挑动某些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引来反思与剖解。

警惕当然是必要的,我们警惕一切中文用语在互联网上的幼态化和娱乐化。毕竟,一直以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四不像的词语跑出来到处蹦跶,比如毫无意义的“公主请xx”,比如一些女性为显娇弱自称的“小孕妇”“宝宝碗”,反映着受低俗娱乐文化影响下的自我矮化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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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小土豆”的称呼引起争议

但有时候,趣味还是恶趣味,只在于理解视角的一念之间,甚至在于舆论发酵程度的一夜之间。

“小土豆”“小砂糖橘”这类昵称,从最开始并不具备道德和性别色彩的自称,到一点点演变成某种当代娱乐泛化的符号,甚至是异化并被加以攻击和批判,这里面存在一个线下自线上的演变过程。

最初的最初,它只是线下个别游客的随意自称,因为易于传播,或是一如既往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流量逻辑,它开始火起来。接着,作为旅游流入地的东北及当地人,嗅到了这个词的“杀伤力”,为营造欢快娱乐热情氛围而捡起来用。

慢慢地,媒体、旅游局、官方加入,引以为宣传切入口,俗称“蹭热点”,千方百计招揽南方游客,抓住这一短暂的旅游红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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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哈尔滨文旅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部分人为这个称呼感到不适,但仅从语义上,单被“小土豆”这一称呼惹怒的南方人应该不多。

这与个人身材高矮胖瘦没有多大区别,不会有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人跳出来,用这样一个略显可爱的昵称来骂你矮小。即便有,你也可以反过来骂他“胖萝卜”“油墩子”,对外形特征的攻击是历史最悠久、也是最没有讨论价值的一种。

退一万步说,“娇小可爱”或许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并不属于一种道德歧视。

之所以这一次“刻板印象”会成为一个招致批评的重点,在于“小土豆”的传播速度与广度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几乎一夜之间,打开手机,短视频、媒体、旅游号,到处都挤满了语焉不详的土豆,可爱的泛化、无意识的自我萌化,甚至是情感语境里,心智不成熟者衍生的自我弱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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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在哈尔滨游玩 / 图源:新华社

有人还抨击拟人和拟物的语言行为,抵制一切去人格化的形容,认为这些统统是严肃语言与思考能力的钝化和污染。

互联网上的中文发展到今天,的确出现了很多让受过教育的人士汗颜的“异化”语言。最常见的有几大类,“幼态化”,“性化”,“污名化”,其中大多都是在商业社会与流量社会逻辑彼此加乘下导致的,再被无使用者门槛的网络加以传播扩散。

比如最早被污名化的“小姐”等称呼,比如今天七扭八扭的“集美”“宝子”,还有各种仿佛中文烫嘴的缩写,影响阅读是其次,也叫人担心对青少年的不利影响。

可当“小土豆”和“热干面”成为网络环境内引发争议的流行词,其最初的线下目的,以及发明者、使用者的主观意图,就都被迫边缘甚至隐匿了。

精英文化人士的确有必要,且有责任警惕这种粗鄙和脱力。但语言承载文化,但它不代表任何文化。它与社会相融,且必须放在相应的情境里。

在家庭、亲密关系或社会语境内,自我矮化或是接受甚至享受这种弱化的心态,于今时今日的主流社会文化,的确是不相融的。人们对“尔滨,男,185”这种刻板拟人化宣传的反感,也是出于这种警惕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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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帅哥为游客倒红糖水

不过,在短时空的旅游情境里,娱乐化的倾向与占比天然更加明显。哈尔滨也许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冬天忽然成为旅游热门地。元旦假期,短短3天内,哈尔滨市累计接待游客304.79万人次,旅游总收入59.14亿元,创历史记录。

对于夏荒北寒、被当地人自嘲的“宁古塔苦寒之地”来说,这一数据不可能不刺激肾上腺,不可能不让人受宠若惊。

自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重心向东南沿海移动,东北逐渐失去工业与经济优势。位于这次流量中心的哈尔滨,在上世纪80年代前,GDP总量一度跻身全国10强,2022年首次跌出50名开外。这种颓势,是东北城市集体衰退的写照。

而在今年元旦前后猝不及防爆火的旅游业,给东北带去的,是一种直观可感的、略显粗糙的激动与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也许会显得有些粗犷和莽撞。

而在东北人眼里,大部分游客都是南方人,“南方小土豆”于是成为一种概括性与传播性强烈的抓手。大多数喊出这个外号的人,奔着的都是经济目的而非性别文化目的,因为在一个短暂的使用场域里,的确还展开不了这么深刻的目的。

与这种张扬的经济目的相配套的,是哈尔滨等城市热情主动的旅游便利设施,例如地下通道铺上地毯、专放热气球等等,看似“无用”,实则有诚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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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上升起了热气球

近日,继哈尔滨之后,吉林也开始欢迎高调外地游客。什么红旗车接站“小砂糖橘”,剧场“野迪”、闪亮牌公交、冰雕戴黄帽、坦克拉“小土豆”……吉林当地的小朋友,也被官方取外号为“雾凇宝宝”,这些不是刻板印象,而是对旅游市场忽然繁荣的激动和兴奋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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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大世界的集体蹦迪

虽然俗,也有点土,但这些都不是假的。即便深知这场繁荣是短暂的,但他们还是想用尽全力抓住这点久违了的冬日曙光。

“小土豆”也好,“小砂糖橘”也罢,放在城市相应的旅游情境里,使用者的出发点,就是亲切与热情。即便“可爱”“照顾”这类情态不被所有人接受,至少,它并不是一种主观为之的恶意,“土豆”本身是日常的、亲切的,不带性别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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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广西南宁的萌娃到东北研学后被称为“广西小砂糖橘”

语言承载文化,符号反映社会变迁,但语言也用来表达感情,用以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相比起对“小土豆”的批评和抵制,更值得反思的也许是:为何如今几乎所有城市的旅游业,都铆足劲蹭上这么点娱乐化的调侃?

从前几年的鹤岗到去年的淄博烧烤,包括各地旅游局长利用短视频变装营销,都是抓住一个关键词后乘上流量快车。

房价到底有没有那么便宜,烧烤到底有没有那么好吃,从个体角度,只是一个噱头,没有人会依赖噱头做决定。就像现实中也很少有人因为一句“小土豆”取消或建立去东北旅游的计划。

但对于宏观的地方经济来说,过度的虚假繁荣,往往会伴随着后劲的匮乏。比如趁着第一波流量开起烧烤店的淄博本地人,如今在短暂的狂欢过后,只余冷清。

这也是多数批评者对“小土豆”不满的来源,在他们看来,刻板印象甚至歧视还是其次,最令人不适的,是本地人直接将外地人的自嘲拿来用于宣传标语,这是一种敷衍、偷懒的做法。

文艺复兴青睐东北,文学,音乐,层出不穷,2023年年初爆剧《漫长的季节》将大众视线重新带回东北的失落。可惜,这些时候,东北的主体性都是失语的。

无奈的是,旅游业的吸引力逻辑,向来就是简单粗暴的。其是对寂静太久的地方而言,当曙光乍现,拼尽全力抓住短暂的希望,是一种生存语境下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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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

而用目标游客自身熟悉且接受的语言和概念,是最稳妥和保守的一种用力路径。喊一声“小土豆”,有效期最多持续旅游那几天,哪怕彼此再不相见,但至少在这几天,多一个“小土豆”就是多一份暖流,趁热欢舞。

要让他们短期内发明出既利于传播,又不失礼数的旅游策略,是有些为难了。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游客知道,东北民众知道,旅游局也知道。只不过,他们费尽一切力气,似乎也只能抓住这么点短暂的繁荣幻象。对于久旱逢霖的地方旅游业,我们是否也可以多一分宽容?

真正值得思考的或许是:短期的流量狂欢和片刻繁荣过去后,接下来怎么办?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