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耿的江山(出版社编辑)
有人说,中国是调查性报道的天堂,但不是调查性报道记者的天堂。这话琢磨起来挺有意思的。确实,对于这样一个国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国度来讲,各种新闻层出不穷,是调查性报道的富矿,但由于环境等原因,从事这个行业的记者可能就没那么如意了。
比如最近,经济参考报记者王文志、程子⻰ 在安徽合新高铁中铁七局施工现场做新闻调查时,被施工方殴打。王文志成名已久,以调查报道出名,是目前中国为数不多的调查记者之一。
图片说明:11月12日,《经济参考报》刊发记者王文志、程子龙采写的报道《弹性垫层“一割就开”,合新铁路建设材料“以次充好”存安全隐患》,曝光合新铁路(合肥至新沂)多家施工单位为节省成本,以次充好,违规将“三元乙丙橡胶弹性垫层”偷换为不符合铁路行业标准的“再生胶仿制品”。14日,正在施工现场进一步调查的王文志、程子龙遭袭,除手机被抢夺外,王文志本人右手受伤。
关于调查性报道和从业者,我并不陌生。在从事出版行业早期,我曾专⻔策划了一本关于调查性报道的专著,作者是时任中⻘报特别部主任的刘万永,他是⻓江韬奋奖获得者,还是十八大党代表。刘万永的代表作品有《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公安局政委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公安部处⻓洗冤录》等。那时候,虽然纸媒在继续走向没落,但刘万永的党代表身份,给人一种振奋的感觉,似乎舆论监督、调查记者的作用进一步受到重视。
在当选为代表后,曾有记者问他的感受,刘万永说,有了代表的身份,我再做调查性报道,就不挨打或者少挨打了,相当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
在当下,人们每天刷手机看视频,海量信息中,有价值的有多少呢?多数是平台对用户进行精准的投喂罢了。而那些关系国计⺠生的信息,大到国家项目,小到百姓遭遇不公,即便网络上爆料、举报的很多,但却缺少专业的深度报道,大众从网络上得到更多的是情绪,而非事实的呈现。
那到底什么算是调查性报道呢?我们先不说概念,但要符合一下三点要素:一、涉及公共利益及调查对象是损害公共利益的行为。二、真相被掩盖。三、记者独立进行调查。这条需要单独说一下:如果有的事件,相关部⻔发布了调查结果,媒体就此报道,这算不上调查性报道,媒体此时只是一个传声筒。
调查性报道记者在工作时会遭遇各种⻛险—— 比如法律⻛险。因为调查性报道会触及某些人或某个集团的利益,他们会提起诉讼,这时的记者及 所供职的媒体可能面临官司。打官司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几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相较于某些当事集团的财大气粗,有专业律师团队,此时的记者显得势单力薄,此时就看他所供职的单位有多大担当了; 比如社会评价⻛险。大众的认知和记者报道出来的真相,有时并不是同向的,记者报道的是自己确认的真相,但舆论并不认同。此时舆论就会质疑记者的职业能力,职业操守,甚至累及其家人和所在单位。比如调查记者李微敖,他报道的河北⻢树山举报县委书记反被抓一案,在网络上好评如潮,而他关于两个体育明星的报道,则引起了网络上舆论的撕裂,根据他本人在公众号上的自述,他及所在单位亦遭受了非议和网暴; 比如人身伤害,像王文志、程子⻰二位记者的遭遇即是如此。
其实,调查性记者受到伤害甚至付出生命代价,早已有之。1903年天津日日新闻记者沈荩在英文报纸《新闻⻄报》上揭露丧权辱国的《中俄密约》,引发东京的留日学生和国内各阶层对清政府 的强烈抗议。清政府迫于强大舆论压力,没敢在条约上签字,但他们却查出了搅乱他们计划的沈 荩,震怒的慈禧要求严惩,判其斩立决,后改判立毙杖下。行刑者用竹杖轮番击打沈荩三四个小时,致使沈荩“皮⻣枯露,血肉横⻜”,但他仍没死,最后只得用绳子勒死。沈荩死时年仅31岁。在这之前,一个日本友人想营救他,可却被沈荩严厉拒绝了。他说:“公何得尔?此吾国国权,非外人所宜干预者也。”就连耳熟能详的“巴黎和会”条款,也是由记者登报爆出的,最终北洋政府放弃签 字,五四运动爆发。
在这个大雾四起之季,我彻夜未眠,又找出八年前出版的这本《调查性报道》细细翻阅。张志安(后来徐桂权加入)主编的系列图书《中国新闻业年度观察报告》里,每年都会对调查记者的学历、来源、年龄、数量等信息进行采样披露,直到在后来的出版中取消这一章节,因为调查性记者就像⻓江的白鲟一样,正逐渐走向消亡,而那些坚守的硕果仅存者,他们的职业规划、素养和发展前景还有多大空间?他们的专业能力如何得到高水准的保证?这个赛道的从业者还有多少人会被殴打、被误解?总不能每个人都有“免死金牌”吧。
调查记者,这个群体从来都是时刻面临着危险与挑战的,因为他们面对不是权贵就是资本,有时候甚至面对是勾结在一起的权贵与资本,一个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要隐瞒真相,一个要维护公共利益公布真相,所以调查记者被殴打、被报复甚至蒙冤都是可能的。
有黑幕,就有调查记者,危险也就如影随形,这是调查记者的宿命,也是调查记者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