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来，网民毛星火起诉莫言，存在着两个法律障碍。
一个是“诉的利益”问题。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22条，起诉需要符合一系列条件，其中第一条是：原告是与本案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
也就是说，即使莫言的小说存在问题，也和他没有毛的关系，更没有星火的关系，因为莫言并没有侵犯到他的民事权益。
在司法实践中，侵犯烈士名誉权、荣誉权只有检察院和烈士后人才有提起诉讼的资格。罗昌平、仇子明案即是由检察院以公益诉讼立案，《炎黄春秋》杂志主编侵犯狼牙山五壮士名誉权、荣誉权案，则是由五壮士的后人提起诉讼。
另一个障碍是，莫言小说里的人物是虚构的，不是也不能是烈士。就如岳飞是民族英雄，但郭靖不是。
毛星火在起诉书中主张莫言“歪曲、丑化、亵渎、否定英雄烈士事迹和精神”、“侮辱、诽谤或者其他方式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誉、损害社会公共利益”，也就无从谈起。
2006年曾有一个“涂怀章小说诽谤案”，作家涂怀章写了一部《人殃》的小说，他的13名同事认为小说中的人就是自己，是用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经历作为原型加以描写，然后再捏造事实，从而构成诽谤。
这个案件，涂怀章被判了6个月拘役，当时曾引发人们对创作自由、言论自由的担忧。
目前，没有人跳出来说自己就是《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哑巴班长孙不言、“全村男菩萨”马童的原型，或者他们的后人。即使有，也难以证明。
所以毛星火起诉莫言，只是又一个“战马行动”一样的碰瓷行为，法院（大概率）是不会立案的。
02
但是，2024年1月1日开始施行的《爱国主义教育法》，将在莫言的头上悬起一把剑。
该法第三十七条：
任何公民和组织都应当弘扬爱国主义精神，自觉维护国家安全、荣誉和利益，不得有下列行为：
（一）侮辱国旗、国歌、国徽或者其他有损国旗、国歌、国徽尊严的行为；
（二）歪曲、丑化、亵渎、否定英雄烈士事迹和精神；
（三）宣扬、美化、否认侵略战争、侵略行为和屠杀惨案；
（四）侵占、破坏、污损爱国主义教育设施；
（五）法律、行政法规禁止的其他行为。
看到其中的第（三）款，“宣扬、美化、否认侵略战争、侵略行为和屠杀惨案”，毛星火估计就不困了。
毛星火收集的“莫言黑材料”中，有一部分是指控莫言小说“涉嫌美化和支持侵华日军”。
《爱国主义教育法》第三十八条，教育、文化和旅游、退役军人事务、新闻出版、广播电视、电影、网信、文物等部门应当按照法定职责，对违反本法第三十七条规定的行为及时予以制止，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的，应当责令及时消除影响，并依照有关法律、行政法规的规定予以处罚。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我不是法律专业人士，但看下来莫言小说问题似乎适用于《爱国主义教育法》。
当然，我不认为莫言描述的这些情节是“美化侵略战争”。
03
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在给毛星火“递刀子”？
我找了两个理由来说服我。
第一个理由是《爱国主义教育法》并不是小范围的材料，毛星火或他请的律师早晚都会看到。根据墨菲定律，如果某种事情可能会发生，重复这个行为那么终将发生。
第二个理由是，无论是法院还是某个利益相关的组织不太可能因为毛星火的上诉而做出对莫言不利的结果。试想，因为虚构作品而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动用刑法或治安处罚法，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舆论风波和政治影响？
现在不是说，法律要为大局服务、要为政治服务么。
即便如此，我仍然心有惴惴焉。
法律界有一个看法，中国法治的一个问题是“普遍违法、选择性执法”，让你头上悬着一把剑，随时都可拿捏你。
其中，官员、企业家、文艺工作者是高风险区域。
如果莫言或者其他某个“带罪之身”一直安分守己，那他很有可能会一直好好的；但如果某个时刻某个事情他有不安分的做法或想法，则有若干个法子适用在他身上。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所不安好便是电闪雷鸣。
04
我在抖音上看到一些博主用“替代惩罚”来教育宠物：让一个道具重复宠物不听话的行为，然后暴打道具，宠物看了之后就表现出“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的表情。
我觉得这大概率是不靠谱的，宠物怎么会明白多重因果关系。
但是，人懂。
批判、起诉、举报等行为，就是对莫言的替代惩罚。
不需要真的对他动用刑法或治安处罚法，让他知道有这样的后果并且很可能会变为现实，目的就已达成50%。
同时，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这样的后果并且很可能也会落到他身上，目的就达成100%。
于是，在冬天没有一只蝉能够鸣叫。
如果有，那一定是赞歌。
莫言的作品出版后，批判时不时地出现。最初是一些左派作家如刘白羽魏巍，左派杂志如《中流》，两年前是司马南和“红歌会”，现在，是不知名的毛星火。
“红歌会”的一篇文章用了这样的标题：“对莫言的批判将长期存在下去”。
他们为什么恨莫言？
也许可以通过司马南的出发点来看清这些人的本质，他批判莫言是因为莫言“有一个偏见”：
“
我认为文学作品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揭示社会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揭示恶的成分。
”
但那些恨莫言的人，只有在一片赞歌中才会觉得自己是存在的、安全的、不孤独的。
正如《丰乳肥臀》里，那个即使已经长大，仍然不断奶的上官金童。
